殘陽冷冷清清沒入地平,風發出悲傷的吹拂。

    走進帳中,黑漆漆,燈被燃起,風吹進帳幕,夜氣隨着白霧流淌,昏暗中只一點微明,澄黃光,薄薄穿透鋪天蓋地的暗。

    案上的手稿嘩嘩響,有幾張被風吹得豎起來,現清冷而至密的光,與人面容相似,火光從紙背射透,就像發光的魂魄縈繞不去一樣。

    “我對你放手,撇開你,”司馬穎把豎起的紙拍下,“痛不欲生的,但痛不欲生也不能再忍受你!”

    他手拍得生疼,撐緊案面,劇烈的呼喘,肩背大幅聳動,一切卻只是用力的反應,只在身體上——內心是完完全全的麻木。

    茫然從紙上擡起眼,淚早被傷感烤乾,眼的神采被心痛吸走,四周的一切快看不見,麻木得像要失去一切意識——

    ……

    ~~~~~~

    他在窗縫中窺望,覺得細小縫隙,迸濺出自己的熊熊心火。山中別院,他拿過金錯雲紋漆盒,對收繳這藥盒的太醫頷首,然後喝令,令趕出來的江統跪地:

    “沒有這藥,士衡就死了吧,或者說沒有這藥,他什麼都不能做,他會困在牀榻,一切受制於我。”舉漆盒質問江統。

    “興許,那天在洛陽,殿下把他神志不清交給我,便讓他服過一次。”江統坦誠。

    “那我收走,不給了。”無情地把盒子塞袖裏。

    “那殿下等着收屍,到時候別怪我不盡心。”

    “嘴硬,難怪士衡跟你臭味相投,但我有法,”說着敲江統腦門,“士衡以命要挾我,如今我就以他的命,來要挾你。”

    敲得江統嗷嗷兩聲,立馬松嘴說出了知道的。司馬穎才警惕起顧榮,想起士衡爲這同鄉請兵,想到兩人一同生活那久,顧榮最知士衡傷病……要救士衡,唯一的法,是把顧榮找回來,但找回來也像無濟於事。

    “從荊州回來後,我把他送到清河郡,但他自己跑到鄴城,又被你從鄴城送到我駐軍之地,”繞着江統走沉吟,“他早在謀劃取洛陽,所以要憑藉這藥,不過強行激他清醒,在洛陽太醫診斷時,我就知道這麼回事。”

    “被困在牀榻,殿下還是沒制住他。”江統被盯得嗤笑聲。

    “就是爲了制他,挖出他瞞我的,才招你把他帶走,才懲罰似的不理他,才眼下要把這事挖徹底了。”兇兇地吼。

    “殿下要如何徹底?”江統更凶地擡起,“不過是士衡瞞着你行事,是他不可捉摸,是你把握不住他的惱怒罷了。”

    他被兇楞,江統直接起身,拍拍膝上塵:“別鬧,那盒子拿來,大不了把他同鄉再招來。”

    “救不了他,救不了他的……”繼續無助地楞。

    江統看不過去了,也搞不明白,只好勉爲其難勸和:

    “殿下待士衡,也是真性,不該被那些紛爭阻隔,要救不了,就當他至親至友,略去嫌隙真誠對他。”

    那時,猛地翻然醒悟:

    “不能真誠對他,他受那麼多苦難,都是因我真誠對他。我本是他仇敵,但他因我真誠不恨我,一心一意回報我,他沒仇敵可報仇了,國仇家恨,萬般的不甘,就只懲罰在自己身上。”

    “只會懲罰自己,面對我,他只會懲罰自己,再怎麼救他,他只會把自己折磨到死爲止!”

    “執着於殿下大業,士衡好像確是如此。”江統驚歎。

    霧靄朦朧,粉雪無聲,司馬穎想起,那天對着茫茫雪霧喊,口鼻被冷氣刺得窒息,冷氣如利劍刺進,心胸得忍着尖利的疼,在陣陣的疼裏痛下決心:

    “所以我不能見他,徹底地不見!應元你去探出,怎麼傳信給顧榮,讓顧榮把他帶走,自此南北相隔再不相見!”

    “可還有很多事,例如那輿圖……”

    “你願意見他死嗎,我不願,無論如何都不願,士衡那麼好,我粉身碎骨也要他活着。”

    ~~~~~~

    “羸疾,恐難平復……”

    那天在丞相府大案後,拿到了士衡寫給顧榮的信,原來這人心知末路,無心求生了,連求都不想求。一通心煩意亂,卻只能兢兢業業處理政事。

    末了,摸到盧志順來的頭髮,黑中摻白,更是在傷心之後,六神無主地煩。到翌日朝堂驚變,士衡被中傷,又被用來打擊自己,便知道事不宜遲,無論如何都要冒險一試——

    於是拿着信,親自快馬加鞭南下,到江東找顧榮。用漆盒的藥要挾,令他隨着快馬到鄴城,救士衡,再帶他回江東。

    “你先生拿調兵跟你交換,但這兵是我的,不跟我走,我即刻全部撤回。”

    千辛萬苦找到人,可顧榮不理,只能在江邊對人大喊。

    “如此,有違先生之志,不敢帶他回江東,”顧榮也很無奈,“三番五次勸過他,他從未肯過。”

    “我會讓他肯的,”那時撕心裂肺道,“我要毀了他,摒棄他,讓他對我絕望。”

    ~~~~~~

    一切準備就緒,根本不怕嵇紹的後招和天子的詆譭。但千算萬算,還是對士衡大意,精心安排的一局,還是被他出其不意地打破——

    那天趕上山,與士衡道別,只要他稍好點,便讓顧榮帶走他。自以爲萬無一失了,卻功敗垂成,被洛陽陡然的翻覆,被士衡強硬倔強的心計,給徹底攪亂。

    “那,別怪我不客氣。”山林間,答應士衡後,勒着他,咬牙在心裏想。

    ~~~~~~

    洛陽近郊,萬餘人大敗,死屍枕藉,鴉聲遍天,血流染地。從眼前帳中,真正最後一次抱起士衡,他戎裝褪去,只白帢衣在身,輕薄衣衫大幅大幅垂下,如無形的霧氣託舉,讓他凜然地懸浮着。

    俯身,看這人垂下去的臉,蒼白蒼白後仰,像狩獵時懸在馬上的狐兔——這近乎凍僵的蒼白,只等着被任意宰割。

    衣襟也那麼不整,胸脯凌亂地暴露,唯一看出這人還活着的跡象,是半掩薄衣,仍隨氣息微微顫動着。這身體的白,猶如夜雪映出的瑩白,連帶衣衫,在昏暗中冷冰冰。

    他無識無感了,他淪陷在茫茫的白,好歹在眼角看出了一點,像融化的雪,他眼角雪白雪白地,凝出了顆小得玲瓏的水珠。

    ——異樣的美,令人無奈,令人窒息。

    不敢多看,匆匆把士衡弄到帳外。朔風呼卷,他衣裳被翻攪,如驚濤駭浪裏被撞碎的浪尖。無盡旋渦,興許最後一次護他在懷中了——他全不需要相護,他次次掙脫,但這垂死的軟綿,讓自己能最後地,肆無忌憚地護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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