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歲晚好似回到了幼時的那個夜晚。

    漫山遍野的天星草。

    曾經唯美至極的畫面,在回憶裏變得有些恐怖血腥。

    那些閃耀的星星,不知何時,變成了一雙雙充滿怨恨的眼睛。

    親人的屍骨被擺上祭壇壘成高塔,他直勾勾地看着,在那個女人問話的時候,回答:“那裏擺放得不對。”

    聲音很冷。

    那些屍體都睜着眼睛看他,眼神更是充滿寒意。

    “我們是你的親人。”

    “我們死了,你還活着。”

    “你這沒心沒肺的混賬東西,族人的痛苦你看不到嗎?你只關心屍體擺的整不整齊,你也是個冷血怪物!”

    那些星星,都是死去族人的眼睛啊。

    耳邊,傅紫衣的聲音一遍一遍響起。

    “你跟我是一類人。”

    那個聲音在他腦海裏迴盪,化作了千絲萬縷,緊緊纏繞在他身上。傅紫衣的屍氣,對他的影響巨大,他感覺自己元神不穩,那神魂之中,好似藏了一隻兇獸,正在被屍氣所喚醒。

    就在兇獸即將甦醒的瞬間,逢歲晚聽到一個氣咻咻的聲音穿破了黑暗,直接砸到了他心裏。

    “相公、逢歲晚、老爺爺、狗男人、混球啊你……”聲音越來越急,隱隱帶着哭音,“你又怎麼了嘛!”

    輕微的抽泣聲在他心中盪漾,小小的漣漪,層層疊疊的擴散,也捲起了驚濤駭浪。

    他彷彿站在浪尖上。

    神智驟然清醒。

    聽得阮玉抱怨,逢歲晚深吸口氣,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我剛纔在思考怎麼對付那屍氣。腦子裏閃過許多辦法,但此時大都難以實現。”

    阮玉眼睛紅彤彤的像兔子,顯然是哭過一場。

    她吸了吸鼻子,問:“那怎麼辦呢?”算是勉強接受了逢歲晚的解釋,這個時候,大局爲重,她不跟他鬧。

    逢歲晚道:“山河龍靈。”

    阮玉反應過來。

    玄島就是胭脂老祖在淨化。

    山河龍靈,天生就有淨化污穢濁氣的能力。

    但胭脂老祖現在是虛弱期,這屍氣對它來說恐怕有些兇險,畢竟,那屍骨的主人是傅紫衣啊。

    水能滅火。

    可如果火勢太大,水也會被燒乾。

    現在的胭脂老祖,鎮得住這世間至邪的魔頭屍骨嗎?

    正猶豫間,阮玉發現盆裏的胭脂老祖已經蹦到了她懷中。

    阮玉:“你醒了?”

    胭脂尾巴一甩,將盆子打翻,盆中水落地之後,發出滋滋的聲響,緊接着冒出大片白霧。

    白霧隨後變黑,像是火塘被水澆滅後升起的黑煙。

    “哎。”胭脂老祖重重地嘆了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就知道我這一劫,沒那麼好過。”

    它喃喃自語,“出門前就感覺此次出行有兇險,我能躲則躲,能不出手就儘量不出手,原本以爲可以混過去,現在看來,糊弄不過去了。”

    “我會給家裏那些後生留個話,到時候會有魚來接你們,把那小子送到滌心泉裏去。”它頭一擡,看向遠處正在跟祝迎風交頭接耳的杜飛。

    頓了頓,又說:“祝迎風也可以去拿一滴聖泉。”

    “玄島都還沒徹底淨化,你……”它看向阮玉肩上的小丫,“你要是能進藏月祕境,帶一截桂樹枝丫出來種在玄島上,待到桂樹長成,玄島也會靈氣充盈,綠樹成蔭。”

    “小西瓜天天都往玄島跑,要是不把玄島弄好,它那樣的虛空獸遲早會覺得不舒服。畢竟,是天生愛潔的虛空獸。”胭脂老祖笑了笑,“我們山河龍靈,最喜歡的就是虛空獸了。”

    雖說它平時對小西瓜兇巴巴的,但其實它很疼小西瓜,若非如此,也不會容忍它三天兩頭往玄島跑,把個墳頭越壘越高。

    “滌心泉裏的後輩你得想辦法照看一下。”胭脂繼續說:“等你祕境出來,你修爲也該突破了,以你的修煉速度,出竅後期都要不了多久……”

    它正細細交待着呢,突然感覺腦門子上滴了許多水,擡頭,就見阮玉淚流滿面,淚水汩汩地往外冒,像是下了一場雨。

    知道阮玉愛哭,卻不知道,她眼淚能有這麼多。

    不過她的淚水好像有點兒玄妙,因此胭脂老祖一邊接淚,一邊問:“你哭什麼?”

    阮玉抽抽噎噎地問:“沒別的辦法了嗎?”

    “我不想你消失。”她在夢域裏,已經見過一個山河龍靈選擇了犧牲自己救其他生靈,現在,不想再看到胭脂老祖出事。

    “對付腐泥獸比鎮壓這屍氣簡單一些吧。”阮玉繼續道。

    在這方面,她沒有執道聖君那樣大的胸懷。

    爲了天下蒼生,將夢魘封於體內,受盡折磨,還讓仙雲宮也經受了重重磨難。

    她下意識覺得,如果能對付腐泥獸,等到結界開了,這萬花谷的屍氣自然有其他人來操心。

    比如說魔淵的老魔君不會坐視不理吧。

    而且這是傅紫衣,當年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女魔頭,她的屍體,整個修真界都會引起重視,到時候,就連那些隱世門派都得出手鎮壓。

    任由其擴散,肯定會成爲一場浩劫。

    既如此,他們只需要堅持住這一天的時間就好。

    結界一開,他們就走,讓那些大能頂上。

    上一次,夢魘妖魔爲禍人間,仙雲宮付出了那麼多。

    這一次,也該別的門派出點兒力氣了。

    這就是她的想法。

    就好像爹爹說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呀。

    他們這些小人物,努力活着,顧好自己就不錯啦。

    她知道自己說出來可能會被罵。

    甚至被山河龍靈厭棄,覺得她自私,可阮玉還是忍不住說道:“我真的,不能看着你去赴死。”

    說完,眼淚掉得更兇了。

    胭脂老祖直接甩了她一尾巴,“誰說我要死了?”

    “這是上天對我的考驗。”

    “我們山河龍靈,匯聚天氣靈氣而生,受了天道如此多的偏愛,在這等時候,必然要爲蒼生盡力。”它甩了阮玉一尾巴後,又抖了抖魚鰭,想要去摸摸她有白嫩嫩的小臉。

    奈何沒夠着。

    胭脂索性一蹦,落地後化作一位紅衣女子,站在那裏時,盡顯雍容華貴。然笑着的時候,略彎的眼眸裏多了些柔和,讓人覺得是陽光照進水波灩瀲的湖水中,溫柔又驚豔。

    胭脂伸手掐了一下阮玉的臉,“山河龍靈想死可太難了,你怎會覺得我是去送死?”

    阮玉結結巴巴地說:“那你剛剛好像在交代後事。”

    胭脂噗嗤一笑,“好吧,就覺得我這次去了得睡很久很久,不放心許多人和事而已。”

    她說完,眉頭一皺,看着阮玉眉心,好似透過她,再看她識海里的那縷元神。

    胭脂:“不就是捏了下她的臉,堂堂執道聖君怎的如此小氣。”

    她捏了阮玉,能夠感覺到來自於逢歲晚的冷意,而這冷意,阮玉顯然渾然不知。

    她得提醒一下阮玉,她識海里那元神,如今狀態不是很穩定。

    他是執道聖君。

    卻又不那麼像是那個願意爲天下蒼生付出,心懷大愛的執道聖君。

    “真不會有事嗎?”阮玉還是有點兒擔心。

    她比其他人都清楚,傅紫衣到底有多兇險。

    胭脂點點頭,說:“我去了。”

    她閉上眼。

    身子化爲一滴滴水珠,滲進了土壤之中。

    同一時間,萬花谷內,毫無徵兆地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

    雨一直下,沖淡了谷內的血腥氣。

    大雨好似將天幕都清洗乾淨,頭頂本來讓人覺得恐懼的明月依舊存在,卻不復從前陰冷。

    阮玉可以看到,傅紫衣的那具屍骨漸漸被水包裹。

    她逐漸下沉。

    彷彿陷入海底。

    阮玉問:“老祖會沒事的對嗎?”

    逢歲晚:“嗯。”

    他稍微停頓片刻,補充道:“若是不放心,可去滌心泉看上一眼。只要湖水未乾,它就沒事,或許會沉睡許久,但總歸會醒來。”

    阮玉重重地點了下頭。她把肩頭的小丫抓手裏,“你得帶我去藏月祕境走一趟,老祖交待的事我得給它辦好。”

    小丫連忙點頭,傳音保證:“沒,沒問題。”

    明明這人眼淚都沒幹,也沒說重話,此時給它的感覺就兇巴巴的有點兒嚇人呢。

    它總覺得自己要是不答應,最後一片葉子都保不住了。

    可答應下來了小丫又有點兒緊張,且不說能否順利進去,就算進去了,要取一段神木枝丫也很難呀。

    照月宮這麼些年,也只取了一根枝丫,種了一棵桂樹。

    總之,它先答應下來,以後再盡力而爲吧。

    小小的樹杈,揹負了大大的壓力呀。

    遲早會愁禿的,哎,丫丫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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