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島望鶴樓,洛驚禪站在檐角的銅龍龍角上,檐角下鐸鈴叮咚作響。

    玄島已入無盡海,穩穩停在濁海上方,那讓無數人談之變色的生命禁海,對於洛驚禪來說,竟像是一種美味,散發着馥郁芳香。

    濁海,乃是污穢之海,來自於生靈內心的惡意,集齊了衆生之惡。

    這些,也恰是心魔的力量源泉。

    他伸手,指尖在空中畫了個圈。濁海里,一股黑色的海水從海面飛起,落入圈中,在圈內凝聚成一縷黑氣,宛如一條小蛇鑽入他指尖。

    輸紅了眼的賭徒將妻子兒女當做籌碼壓上了賭桌,他親手將妻子推到其他人面前,一遍一遍地狂吼:“別怕,下次我一定贏,我一定會贏。”妻子女兒被侮辱致死時的絕望和怨恨、賭徒孤注一擲的瘋狂、直到被亂棍打死失去性命仍不失悔改,他不曾後悔自己做過得一切,只恨老天爺沒給他好運氣,讓他贏上那一回。

    那些痛苦絕望、怨憤不甘糅雜在一起,便成了他指尖的這一縷黑氣,是能影響他人心神的怨念和詛咒,卻能帶給他饜足的愉悅感。

    他張開手,五指成爪,隔空一抓。

    無數股水流爭先恐後地化作黑氣鑽入他掌心,洛驚禪周身皮膚底下彷彿有細蛇遊走蠕動,時不時鼓起一道道扭曲猙獰的青筋,好似要衝破皮膚的束縛,從他的體內鑽出來。

    資質不錯的修士埋頭苦修百載,欲在宗門大比時一鳴驚人,卻在大比前夜慘遭信任的同門陷害,墜入懸崖時目眥欲裂,仇恨猶如烈焰衝上了懸崖,然而事實卻是,他根本無法復仇,臨死前的憤怒和仇怨無法宣泄,化作執念和詛咒,成爲了濁海之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水。

    忠心耿耿的將軍因昏君聽信奸人讒言,沒有死在戰場上,卻犧牲於朝堂落了滿門覆滅的下場。個人的生死可以置之度外,可滿頭白髮的高堂、乖巧懂事的稚子皆因自己人頭落地,曾經心中所守望珍視的東西便是那劊子手,如何不叫人心境崩潰,惡念濤濤。

    生活富足的修真小鎮,鎮上修士本是過着與世無爭的安逸生活,卻因一個邪修從頭上路過淪爲人間地獄,裏面的每一個人,都受盡凌辱折磨而死。

    守着土地日復一日辛苦勞作,卻因天災人禍顆粒無收,恨蒼天無眼,不給人一條活路。

    ……

    仙凡兩界,無窮無盡的執念涌入他的身體,洛驚禪微微彎腰,身體隱隱顫抖起來。

    如意珠都擔心他被撐爆了,正想提醒,就聽洛驚禪竟然笑了,他的笑聲逐漸擴大,到最後,他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神色更顯癲狂。

    如意珠:“這是衆生之苦,你爲何發笑?”

    洛驚禪:“有濁海相助,萬無一失,我畢生心願即將達成,爲何不笑?”他甚至道:“你也笑啊,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如意珠不想搭理他。

    它發現,此人不如傅紫衣好掌控。

    原本,它是不想動用這個祭品的,雖說那時候洛雁歸說洛驚禪是他見過得資質最好的年輕修士,但它的想法只是留一條後路,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用。事實上,洛驚禪資質雖然的確不錯,卻仍是比不上傅紫衣、逢歲晚這些,見過了這兩人,如意珠是瞧不上洛驚禪的。

    沒想到它來的時候正好遇上了洛驚禪即將心魔離體。

    結果,它壓制了心魔,讓洛驚禪保持了理智,又獲得了心魔離體期那逆天的驚世力量,且還掌握了一門神通。接着,又在鑄龍時成功將心魔種種下,從而獲得了魔淵生靈的神魂力量。

    如今到了濁海,洛驚禪這個心魔怪物竟還能將濁海的無盡怨氣化爲己用,這就導致如意珠心生警惕,它需要的是一個聽話的傀儡,而不是一個難以掌控的瘋子。

    好在當初其父早已將他的心血、毛髮獻祭於它,加上三百年夢域的魘氣侵蝕,洛驚禪的生死始終在它掌握之中。

    這就夠了。

    正想着,就聽洛驚禪語氣陰森地道:“你倒是笑啊。”

    他的元神一片漆黑,明明無光,卻有幽冷的火苗一簇簇的燃燒起來,讓如意珠都感覺到了些許壓力。

    它倒不是懼怕洛驚禪,而是現在已到了無盡海,很明顯得已大局爲重。它跟洛驚禪此刻共用一具身體,若因爲內部起了衝突,使得自己落入天地熔爐之中,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話了。

    如意珠:“呵呵。”

    洛驚禪:“哈哈。”

    洛驚禪愣是拉着如意珠一起笑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等到如意珠極度不耐煩時,他終於動了。

    “前面有一片雲。”

    洛驚禪眯了下眼,說:“先沖毀那片雲。”說罷,他體內那些黑氣瘋狂的在經絡裏流竄,它們在衝擊、摧毀他的肉身,又在毀滅那一瞬間,爲其重塑,不斷的毀滅和新生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實力攀升,還有無盡的痛苦,然而洛驚禪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他仍在笑,看到濁海中的黑水化作墨龍撞向那座雲朵一樣的小島、聽到島上那些潔白的靈獸被濁海侵蝕發出痛苦的嘶吼時,他微微側頭,說:“你聽,多好聽的聲音。”

    摧毀這世間美好,的確讓人發自內心的感到愉悅啊。

    洛驚禪對如意珠表達了認同,然而如意珠不發一言。它本是神器,覺得人性本惡、天地污濁、衆生皆苦。在聆聽了無數惡念之後,它才產生毀滅那濁海惡念源頭的想法,對受天地偏愛、天性純良的虛空獸一族並無太大惡感,而洛驚禪——

    如意珠微感寒意。

    它到底促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兇物啊。

    “他們肯定佈下了陷阱,想等着我自投羅網。”洛驚禪輕撣衣袍,足尖一點,飛出玄島,凌空站在濁海上方。

    黑色水柱成了他前行時腳下的階梯,每邁出一步,便有一道水柱出現在他腳底。也就在這時,濁海竟有傾倒之勢,洛驚禪微微一愣,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周圍靈氣被耗幹了,天道無法再承受天地熔爐的消耗,準備引苦海入爐,熄滅天火?阮玉即將面臨生死之局,而唯有能夠調用濁海力量的他,纔有實力救她的命。

    她曾於夢域內對他伸出手。

    而他,也是唯一能夠拯救她性命的男人。毀天滅地又如何,他不在乎衆生,獨愛她一人。

    意識到這一點兒後,洛驚禪眼睛一亮,狂笑出聲:“天助我也。”

    “此番,便能叫他們感受到,什麼叫做絕望。”大袖一揮,海水再次翻騰起數十丈高,巨浪猶如高牆,重重砸向浮雲島。

    就在浮雲島即將被巨浪吞沒剎那,一座孤峯突兀出現,擋住了洶涌澎湃的巨浪。

    “匣中山!”

    洛驚禪在忘緣山上生活過一段時間,在山上時,他修爲遠不如逢歲晚,爲了治病得看其臉色、受其限制,就連山上的樹,都能隨意地使喚他。

    如今,再看這山,他分明能感覺到——此山威力平平,不過如此。

    一個仙器而已,豈能擋住濁海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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