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兮傳 >第三十九章 仙戰臺上白玄逝
    我九百歲時,孃親身赴紫雲山千花洞毗藍婆菩薩的仙佛闡經法會。猶記得當時金烏熾地,大熱煊赫,焦金爍石。我爲貪圖一縷陰涼趁阿爹出山覓酒之際便戰戰兢兢地踱進了天垠地荒中最是奇寒無比的青城禁地“琅琊洞”內,孰料,然未等我來得及浸得一絲涼爽,便堪堪被阿爹拎出了琅琊洞。

    值此遭幸,我甚覺無語唏噓,初以爲這份計劃擬定得很是周詳謹慎,併爲之竊喜不已,怎奈百密一疏,我這隻小家賊終還是逃不過阿爹的火眼金睛。

    阿爹念我是初犯,索性也就寬宏大量了一回,喝令我在琅琊洞口站足三個時辰,倘再敢衍生投機倒把旁門左道之心,定絕不輕恕。

    如此,我萬念俱灰地立在琅琊洞口,雖無比洞悉往前一步即是洞天福地另番光景,卻也決計不敢越雷池半步,唔,只是微不可察地一點點往前寸挪着身子。

    我一千四百歲時,將將積了賴牀的惡習,倘或能蹭到巳時決然不會在辰時起,阿爹冷眼戰敠了幾日,終也忍無可忍地將我從牀榻上拖起扔進竈房,臉上瞧不出悲喜地於我說道:“我與你孃親時時遊離在外,我們若不在時,你便是這偌大青城山的主人,設若你負耒炊針一概不諳,又何談整飭管束?”

    唔,他說得字字珠璣一針見血,併兼端的是一番良苦用心深明大義的態勢,一時竟唬的我委實想不出有什理由推諉。終悻悻然地踱進竈屋,識海間卻異常清晰踊躍地盤旋着一些警世恆言來勖勉鞭策自個。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若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無盡的欷歔況味雜陳裏,我不勝惆悵,阿爹小時候許是家裏窮書讀的少,不盡明然這字裏行間的是非曲直,委實枉費了老夫子的昭昭赤心。這幾句詰屈晦暗的文句講的是,物盡方要其用人盡但得其才,若用函牛之鼎以烹雞,實則大材屈用。

    我這大才,堪堪被阿爹虎目懾着在竈屋內忙了個天昏地暗,過得個把時辰方纔盛出兩盤不知爲何物的菜餚,滿懷忐忑地置在阿爹眼前,只見他老人家抖着腮幫子持着雙紅木圓頭箸夾拾起一片經過炮烙車裂嚴刑的焦黑菜葉子訝然問着:“丫頭,這是何物?”

    我慢條斯理地瞥了一眼,老實巴交地低頭回了一句:“蔓青葉子。”

    阿爹登時很是嫌棄地它歸復到原來的位置上,又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另一盤中的焦黑塊狀不明物體,遂夾起其中一塊體積最小的,百思不解問道:“這又是何物?”

    我誠惶誠恐地覷了一眼,頰上暈起一縷緋紅,細語回道:“鮎魚。”

    阿爹旋即撫額幽幽喟嘆了一聲,又不死心地在圓盤內撥拉搗鼓了一番,後凝睇着一團粘稠黑得辨不出原先之色的東西,顫巍巍苦笑一聲,問道:“丫頭,這又是打何處來的仙物?”

    我淡然悠哉地瞟了一眼,徑直說道:“確實是打來的,是並着那條鮎魚一處來的。”

    “唔?他神情不自在地怔了一怔。

    我理所當然地繼續說着:“可不就是魚腹內的萬千魚籽麼。”

    咣噹,他老人家一個把持不穩,華麗麗地跌倒在了涼石地上。

    不同於阿爹的悲愴意怠,我反其對炊爨之事孳孳汲汲一腔熱血,並之深信不疑,佳餚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求索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怎奈我的廚藝一日千里逐漸佳境,阿爹卻望而卻步,於我誓死明志:“丫頭的廚藝在這天垠地荒中絕非虛名,令我白玄甚之欣慰,然我乃一介俗仙,於這玉盤珍饈食之有愧,想我白玄一生光明磊落,生女更之青出於藍,此生有汝當之足矣,又何敢再貪天之功。”

    鏗鏘其鳴,聲如鐘磬。甚是風騷地捋了捋他的羊鬍鬚,頓了頓,又頗爲慷慨地接着說道:“便將這玉盤珍饈,贈予九州萬民吧。”

    我徑直翻了個白眼,他老人家倒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慷我之慨,解他水火,忒地是左右逢源兩不耽誤。

    “白姐姐,白姐姐……”我自顧地瞠然自失間,已將我一副身骨子推搡的不成樣子的念芷惶遽不安地爬在我肩頭很是拚命地攢勁大喊着。

    饒是我素昔裏百鍊成鋼,也架不住她這一番折騰。捂着胸口順了幾順氣力,穩了穩心神,頷首道:“我又不是聾子,你若再叫的大聲些,恐連白盞他們都引來了。”

    念芷吐了吐猩紅巧舌,臉上淚痕蜿蜒間暈出幾分靦腆羞澀,慘兮兮地說道:“白姐姐,我竟只顧着哭得酣暢了,那位俏仙友卻還在屏障外等着呢。”

    我一怔,心忖着不知秉筆仙官駕臨我青城,竟爲何事?

    我立起身束裙整袂一番,畢,方又異常肅穆地俯膝跪拜在孃親的衣冠冢前態度誠懇地磕了三個頭。

    念芷遂也依葫蘆畫瓢地對着孃親的仙碑拜了幾拜,嘴裏不得閒地念念有詞,很是一通嘀咕:“姑姑,念芷快要回鳳族了,父皇昨日領着二哥三哥還有念止一併來看了你,你瞧見他們可還稱心?姑姑,念芷討厭回鳳族,若你還在,想必定會幫着我勸說父皇讓我多留幾日吧。姑姑,念芷走了之後,你莫要記掛我,便讓我來記掛你好了。”

    我面色柔和地摩挲着她的萬千綠雲,目光灼灼地望着孃親的衣冠冢無限傷情地說道:“走吧。”

    念芷仰頭從我臉上掠過,臉色複雜地對着面前的一座空墳又俯頭磕了幾次,方纔隨我一起去見那秉筆仙官。

    我一直以爲黎宸那讓人瞧不真摸不透,恍如鏡中花水中月的玲瓏心思委實的令神族一干人等忌憚幾分,殊不知,一個好漢三個幫,他倒走的鴻運仙途,在他跟前寸步不離的司墨仙官秉筆很是鐵血丹心赴湯蹈火地輔佐勖助於他,端的是忠心耿耿!

    我與念芷聯袂特特地趕到七彩天羅障隔絕之處,老遠便瞧見一襲黑衣的白盞在原地像陀螺般打着轉子,待我二人騰下雲頭,她身子抖如篩糠地奔過來扶着我的手臂,面如土色地惶恐道:“小主,快,快,仙戰臺。”

    我撫着她的後背,說道:“不急,慢些說。仙戰臺怎麼了?”

    經過我的一番慰籍,白盞卻全身抖得更加厲害了,漂亮的一雙墨黑色的眸子裏蘊着一泓天泉,很快“哇”地一聲哭得是驚天動地。

    看來她是指望不上了,我扭頸一眼便瞅見屏障之外丰神如玉的秉筆仙官躁的是搓手頓足,當即捻訣讀咒,揮手屏退了七色屏障。

    我打量着他,迎面問道:“怎麼回事?”

    他急匆匆慌張張地同我作了個揖,方纔口若懸河地恭順道:“稟小主,白玄天神一個時辰前同我家君上約戰仙戰臺,此際怕是已然……”

    已然如何我未聽真切,只是十分震驚地騰着皚皚白雲徑直入了天宮。

    雖對於阿爹爲何會約戰黎宸我是如墮煙海,怎奈見今亦不是追究此事的時機,待哪日得了空閒,總要好好徹查徹查。

    天宮同我青城山的路徑騰雲不過盞茶工夫,因着我在途中連番催動祥雲,是以目今不過半盞茶光景便隱約能瞧見仙戰臺的輪廓。

    着眼處,是神族一衆仙友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再移近些,卻是阿爹心窩間插着一支金燦燦威風凜凜的乾坤筆的情形,他孤零零地躺在仙戰的邊側,嘴角邊溢着一道使人觸目驚心的血漬。

    我周身上下瞬時氣血凝固,天地彷彿在剎那之間垮塌,心尖上恰似被人狠狠剜了一刀,疼的是呼吸不暢,魂飛魄散。

    “阿爹。”我倒在他一旁,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阿爹霎時虎目圓睜,一瞬不瞬地凝睇着我,右手掌攢足勁力地握緊我的柔荑,淒厲叫道:“丫頭,不是他,不是他。”

    我方寸大亂地將他的頭枕靠在我的懷中,並順着他視線覷了一眼遠在仙戰臺另一側的黎宸,見今的黎宸失魂落魄,一臉茫然。

    “丫頭,不是他,不是他。”阿爹毫無意識地將五指鐫刻進我的嫩肉,很快幾縷血絲順着他的手指滲出,我卻並無痛感。

    我哽咽難言地盯視着一身狼狽的阿爹,久久不能言語。

    “丫……頭。”他鬆了鬆握我右手的力道,氣息奄奄地喚了我一身。

    我抹了把眼淚,應道:“阿爹,女兒在這裏。”

    他沉默了一會兒,良久方纔氣若游絲地繼續說道:“別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我涕淚縱橫地搖搖頭,千語萬語到最後也只能徒作無言。

    阿爹蘊出最後一絲氣息,拚盡僅剩的修爲仙力,於蒼白無半點血色的臉上泛起一絲憨笑,十分欣慰地說道:“丫頭,你……孃親一貫怕黑,我……現今便要去作她的……一盞通明燈,從此,日日夜夜,不離不棄。”

    說罷,溘然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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