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兮傳 >第四十九章 莫愁天下無知己
    此際月華東起,盈盈光色輕薄似紗瞬時籠罩了整壁天宮。皎潔瑩澈下,一陣香風拂過,無意曳動廊旁碧翠,霎時間,婆娑暗影隨風舞,嫋嫋婷婷姮娥仙。柔枝嫩條譬如蛇形走步,搖擺不止好似龍遨蒼穹。

    繇稽元君擡着頭,望着滿天星月光輝,涼涼地嘆了一回:“荊梔常說: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此話雖隱隱地透着無限哀愁一片傷情,不消說,倒也全然點得透徹、說得在理。我深以爲然地點點頭,一雙明眸卻不離丈外幾株五色薔薇花。

    頓了好一陣,他才又接着說道:“琉璃玲瓏心,亙古唯絕情。或許在這天垠地荒裏,最好的愛戀便是一生一世念一人。”

    我不置可否。

    十幾萬年間,不才本天神倒也着實犯過幾朵桃花、掠過幾場風月,怎奈桃花易逝月有陰晴圓缺,夭夭桃花霞光蔽天重又敗、太陰星琉璃光華最無常。

    總以爲閱多了風月劫瞧透了桃花緣,一顆冥寂沉沉的心不期着坦蕩昭明,怎麼着也會不再如素常那般活絡躁動,孰料世事叵耐者十居八九,而這八九分裏,倒有六七分全應在了本天神身上。

    月老仙翁曾攥着自己一把稀疏的白鬚況味雜陳地與我道說青城白兮與神族黎宸之糾葛百般,並點撥了一十六字:青城白兮,命數桎梏。天緣命劫,可爲不爲。

    天緣命劫,可爲不爲。

    爲之,則劫;不爲,卻猶未可知。

    忽地拂過一陣涼風,激得我神識濯濯,冷顫不絕。我緊攏衣袂,略略覺得有些微寒,不禁收起心思,意懶情疏地說道:“你家仙主卻在何處,怎地還不現身?”

    卻從房內飄出一縷慵懶:“繇稽,既已迎了仙執,還不快快有情?”

    我徑直往前踱了幾步,趕過那杵在原地呆掙的繇稽元君,雀躍不已:“青城白兮,冒昧造訪,若有失禮之處,還乞天神海涵則個。”

    房內人隨即粲笑道:“好一個青城白兮,明明是本天神着人請你來的,偏你反客爲主,賴了本天神一個無禮之罪。”

    我跨進屋門,笑着折辨:“方纔繇稽元君還同本天神說道司天天神見今戀遊凡間,依白兮看來,你這掌天的司天天神也不過是在那凡間走馬觀花,賺個名頭而已,忒地徒有虛表。”

    昏燈暗燭下,手持黃卷丹書的司天正興抖抖地望着我,不甚其解地問着:“你便解說解說,本天神是如何得走馬觀花,又是如何得徒有虛表?”

    我捉了把木椅坐下,隔着一張黑文案說道:“想你在那人間遊歷數久,難道沒聽過‘不可與女人講道理’的言辭嗎?”

    他自顧搖頭,耿直道:“這卻不曾。”扭過頭,撲到正於我送茶的繇稽元君,又問:“繇稽,你可聽清適才仙執說的話?”

    繇稽元君盯着我笑了幾笑:“聽清了。”

    他接着問:“那你可曾聽人提到過仙執方纔說得那番謬論之言?”

    繇稽元君穎悟絕倫,烏溜溜的眼睛只在眼眶裏打了個轉,已然成竹在胸:“仙主,尊上的意思是讓你千萬莫與女人較真,假若一旦較了真,那麼你便輸了。”

    我不由欽佩繇稽的玲瓏釋意,委實的精闢透徹。

    司天兀自“哦”了一言,擱下手內丹卷,頓了好一會才又說道:“今日仙戰臺上一事,神後做得確實有些過分。”

    我打了個寒顫:“已是往事。”

    他再問:“可用本天神替你討個公道說法?”

    我掩着一把辛酸:“此事牽扯極廣,又事關孃親與阿爹清譽貞白,我知你一片誠心,只是白兮萬不能拖你下水。俗說‘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該是我白兮要走的路、渡的水我自一分不能相讓。縱我無有明察秋毫之姿,卻如盤木朽株,也是命之劫數。”

    他微微一樂:“我以爲近事多磨,你定已僝僽亂章,毫無治法。現今見你如此,我便可寬心。”

    我撐寬眼皮,略高移幾寸,盯着他笑道:“白兮多謝司天兄牽記之情。”

    他擺手說道:“本天神也是難得覓到一個知己之人,尊上之灑脫自在,直教本天神豔羨不已,委實欽佩之之!”

    怪道繇稽元君初見我之時就直呼本天神乃是天垠地荒裏最爲灑脫自在的神仙,癖性之愛恨分明、行事之雷厲風行,如此看來,果是深受其仙主的荼毒。

    我二人各自默了一陣子,倏爾房內熠熠生輝,亮如白晝。扭頭觀之,卻是繇稽擎着幾盞桐油燈依次置在房屋的東、西、南、北四方角落。

    我剛想褒揚他這燈盞添得正是合宜,不期端坐在文案前的司天祭着一雙黑亮亮的眸子看着我,無比肅穆地起身說道:“不知後日尊上可有空時,我與繇稽要到凡間去一趟,若是尊上無事,可願陪我下去走走?”

    我也舒身立起:“後日嗎?只是……”心忖着阿爹、孃親將逝,設若本天神不在那碧藥谷中哭死個幾回,又如何能顯出我的一片孝心?

    他見我欲言又止,便撫着額角說道:“善事雙親爲孝之本,而今何必故作惺惺之態。孝之道,道之義,義之節,節之法,法之根本。”

    我似懂非懂地覷着他,妥協說道:“既若如此,隨你就是了。”

    他很是欣慰地笑着:“那後日辰初時我與繇稽便在凡間等你。”又衝外叫道:“繇稽,替我送尊上回青城。”

    我一時驚愕,這……這……這就下了逐客令了麼?

    忍不住問道:“天神再無旁的事情了麼?”

    他條件反射地回:“還有何事?”

    我訕訕地一笑,白着一張不能再無血色的面頰悄聲囁嚅着:“沒有……沒有……沒有最好。”

    繇稽元君很快送我出了星河宮,我念及着從未在過更之刻見識過神族天宮的景色,於是說道:“元君,我們就此別過吧。”

    他一怔:“咦,我家仙主不是囑咐我送尊上回青城嗎?何以連宮門都未出得乾淨,尊上就急着趕我回去?”

    我攏着衣袖笑說道:“我觀這月色尚好,想自個四處走走,你便莫執意再送了。再者,回我青城的路我比你還熟,你倘若送我回去,我怎麼也該着盡地主之誼再復送你回來。如此往來複去,忒地費時。”

    他旋即擎掌拍頭,深以爲然地說道:“還是仙執考慮周全。既如此,那小神先行告退。”彎身行了個大揖,唱着:“繇稽恭送仙執尊上聖駕回山,並祝……”

    我惶恐難安,只好落荒而逃。

    順着玉石仙道走了約摸片刻時分,待回頭顧瞻,已然離了星河宮範圍,這才心寧神定。

    藉着一片月華又往前踱了幾步,只聽得後頭突地響起一聲沙啞:“桃……桃……桃子。”

    我驀地停下步子,身子隨着一陣輕風掠過,開始顫抖。

    並着雙眸滴下兩行紅淚,兩排貝齒咬緊下脣,一字難發。

    心,是那麼疼,那般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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