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元煦十年,也是個三月,好像還更早一點兒。
鏡湖邊楊柳堆煙桃花灼灼,美不勝收。
張夫人說難得一片好景緻,不如請交好的幾家人過來鬆散一天。
那天請的人少,只定國公、清遠侯和餘閣老等四五家。
小娘子們在臨波小築賦詩作畫,公子少爺們則搖着船在湖面飲酒賞景。
張珮提出也想划船。
因爲都是相熟人家,秦老夫人便沒拘束她們,讓船孃搖了船出來。
兩隻船起先一南一北互不相干,慢慢就離得近了。
不知怎麼回事,楚映突然掉進水裏,楚昕作爲兄長,自然要跳下去相救,其餘人或者穩着船,或是伸手準備拉人。
眼看楚昕就要抓住楚映,張珮一個趔趄也落了水,恰恰撲進楚昕懷裏。
楚昕只得將張珮先抱上船,回身接着撈楚映。
楚映已經閉過氣去了,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才緩過來,卻是臥牀不起。
張家說張珮溼漉漉的身體被楚昕抱過,名聲有損,迫着楚昕娶她。
張夫人滿口答應,楚昕卻不樂意,梗着脖子道:“若非得要我娶,我立馬把張珮扔到湖裏。”
張夫人時而絕食時而裝病,苦苦相逼。
楚昕懶得在家裏待,便經常跟定國公府林家四爺去青樓喝花酒。
硬是把自個的名聲糟蹋了。
有天,林四爺藉着幾分醉意說,他影影綽綽看見,好像是張珮沒站穩把楚映撞到水裏。但那船上都是小娘子,他沒敢多看,隻眼角瞟了下,並不十分確定。
只提醒楚昕以後防着這位表姑娘。
楚映受了寒,身子虧虛得厲害,請醫延藥一個多月都不見好,既畏寒又怕熱。
六月裏,因貪涼,夜間開了少許窗子,不幸染上風寒,從此香消玉損。
張珮卻毫髮無傷安然無恙。
楚映下葬後,秦老夫人在護國寺做法事以超度亡魂,張家人也跟了去。
當夜張珮便失蹤了,張二太太連尋三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張大太太不許她再找,怕連累自家兩個閨女的名聲。
畢竟兩個夜裏不見人影,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遂假借張珮暴病身亡,立了個衣冠冢。
大家都說張珮是被楚映接走的,不知是索命還是想找人作伴。
楚、張兩家極有默契地把傳言壓下去了,從此京都再沒人提到過此事。
鎮國公府也沒再辦過花會。
這次晌覺歇得久,秦老夫人睜開眼,天色已全黑,矮几上一燈如豆,發出昏黃的光。
一時間,秦老夫人竟不知身處前世還是今生,晃了會兒神,瞧見身上石青色綢面繡着南山不老松的薄被,這纔回過神。
流徙到滄州後,她蓋的是一牀髒得看不出底色的爛被子,枕的是疊在一起的破棉絮,何曾有過這般舒適的時候。
莊嬤嬤聽到窸索聲,撩簾看了看,端杯茶進來,笑道:“老夫人這覺睡得倒香,原想再不醒就得把您喚起來。”
秦老夫人淺淺抿兩口茶,“什麼時辰了?”
莊嬤嬤拔下發間銀簪,挑亮燈燭,“酉正一刻,剛纔大爺來過,見您正睡着,說待會兒再來。楊家姑娘們也來請安,我沒讓她們進門,叫她們回去各自用飯……都這個時辰了,您也該餓了吧,吩咐人擺飯?”
莊嬤嬤笑道:“猜着老夫人想喫這一口,讓廚房備了薏仁粥和小米粥。”
“要碗小米粥就行。”
莊嬤嬤起身吩咐人去盛飯。
沒多大會兒,紅棗端着托盤進來。
除了濃稠的小米粥之外,還有隻核桃卷酥和兩碟小菜。
一碟是醃蘿蔔條,上面撒了白芝麻,滴了香油;另一碟是涼拌婆婆丁,裏面放了醋和糖,又加了兩片蒜,喫起來清爽可口。
秦老夫人胃口頓開,把一碗小米粥喫得一乾二淨,又嚼幾片茶葉去了嘴裏蒜味,輕聲道:“打發人去問問四姑娘,若她得閒,請她來幫忙抄幾卷經書。”
楊妧剛喫完飯,正跟楊嬋在院子裏溜達着消食。
她已從青菱那裏得知,今天所有涉事的下人都被攆了出去,那三個小丫頭也不例外,再不能進內院當差。
下人受到的懲罰在情理之中,畢竟要殺一儆百。
處置這幾個,對於其他下人也起到警示作用。
讓她所料未及的是,秦老夫人竟然把張家母女也攆了,並且再不許她們上門。
無疑是重重打了張夫人的臉。
按說自家兒媳婦,即便是看在楚昕和楚映的面子上,秦老夫人也不該如此衝動。
正思量着,聽秦老夫人那邊傳喚,楊妧把楊嬋交給春笑,回屋換下身上半舊的青碧色襖子,換了件在濟南府新做的嫩粉色褙子,配了湖藍色羅裙,與青菱一道匆匆趕往瑞萱堂。
東次間的炕桌上已經鋪了紙筆,紅棗跪坐在旁邊研墨。
楊妧笑問:“姨祖母想抄什麼經文?”
秦老夫人回答:“抄地藏經吧,不用全抄,把第一品抄完即可。”
先前抄的金剛經是長壽之經、功德之經,而地藏經卻是出離輪迴,免遭三惡道苦的經文。
很少有人長持地藏經。
楊妧訝然地望過去,秦老夫人垂眸坐着,眉宇間悲憫而蒼涼。
楊妧不敢多瞧,忙提筆蘸墨,全神貫注地抄寫,不多久便沉浸在經文中,渾然忘卻了周遭事情。
她每抄一頁,秦老夫人就拿在手裏靠近燭火烤着,待墨幹,按着順序摞在一處。
荔枝探進半個身子,悄聲道:“大爺過來了。”
話音剛落,楚昕一頭闖進來,含笑問道:“祖母幾時醒來的,喫過飯沒有?”
秦老夫人指指楊妧,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楚昕這纔看到奮筆疾書的楊妧,笑意頓散,下巴自然而然地昂起,輕輕“哼”了聲。
楊妧已知楚昕進來,但這卷經書只剩下最後幾個字,正好一蹴而就,便沒打招呼,直到抄完,將筆架在筆山上,這才笑盈盈地喚,“表哥。”
楚昕從鼻孔裏擠出一聲“嗯”,算是應了。
“至睡到酉正才醒,用了一碗粥,”秦老夫人回答了他適才的問話,突然又想起先前問他的事,“我記得你四五年前得了只會唱曲的匣子,得空找出來給六姑娘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