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夢見那隻鹿,跪臥着,溫柔的睫毛垂着,離離青草與青藤掩映的綠色之間,那是母后的墓碑。
夢裏的那個身影,少女時代的菀琰,她的母后,比嘉和的目光更亮。凡人之體,靈力被封存,她笑着鬧着舉起一把劍,卻根本拿不起來,麟禹天站在菀琰身後,笑着替她接下那把劍。
會撒嬌的菀琰摟着麟禹天的脖子,興高采烈地說着什麼。
菀琰是幸福的,至少曾經是。
短暫如蝶的一生,亦有無可替代的永恆光亮。
“嘉和!麟嘉和!”
嘉和猛然睜開眼睛,眼前一片血色朦朧,她手心是燙的,右肩以下的手臂全然沒有知覺,耳邊匆匆而過的有腳步聲,喊殺聲,她側過臉,一隻稀爛的狼頭瞪着剩下的眼睛,空洞洞地與她對視。
“你怎麼樣了!”容嫣的聲音忽遠忽近。
嘉和起身,腳下坑坑窪窪的地面,嘉和猛地踩到一塊硬硬的東西,低頭一看,那塊銳利的碎石上沾滿了血,那隻狼的獠牙正對着她的腦門,再下一秒腦袋就要被咬掉,她只知道順勢發力,用一根冰刃扎穿他的喉嚨。
“我沒事。”嘉和說,耳邊又是一陣朦朧:“我哥哥呢?”
“他們還沒回來。”容嫣那張漂亮的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麼?”
“你剛剛把這裏的狼全都殺了。”
她這才清醒過來,碎裂一地的狼骨,愈發清明透徹的藍色海水,海浪將一切洗濯吞噬。
容嫣左臂上殘留着一道道血痕,火紅的長裙亦被撕破一半,從肩膀裸露到手臂,嘉和並不意外殺了所有的狼,而是自己,炸裂出這麼多靈力,竟然還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裏。
“你沒事吧,海王呢?”
“東瀾神宮裏已經沒有荒原狼了,可只能撐一會兒。”容嫣回過頭,嘉和順着容嫣的視線望去,蔚藍海水之外,黑壓壓一片,頗有千軍萬馬蓄勢待發的意味,站着的全部都是荒原狼戰士,她還未看清究竟有多少,眼前身着白色戰甲的東瀾玄衣海衛從神宮之上掠過。
戰鼓擂,咚,咚,咚。
嘉和心裏咯噔一下,眼前的天色暗下來。
一白一黑,一高一低。
遠遠地,一個人朝着這邊走來。
“嘉和公主,我們要先回鹿陽。容嫣公主,容淵說要你先回冬境去。”那人走近了,是御星。
“外面怎麼樣了?”
兩人異口同聲。
“別提了,容靖原本是來殺炎皓霆的,沒想到嘉肆和容淵半路殺出來,一場混戰,所有荒原狼都在外面。”
“你們這麼多人打不過容靖一個?”容嫣問。
“他有不死之身,才能把熱泉點燃還能活下來,嘉肆受傷了。”
“傷得重麼?”嘉和問。
“荒原狼太多了,在碧石巖洞沒法大動干戈。”御星說着,卻並沒有注意到這裏四處都是碎裂的狼骨。
嘉和眼眶一紅。
從南風郡到東瀾海,過往一去不返,一次次逃離,又深陷其中。
“這一仗必須打,無論容淵站在哪一邊,都要打,就算找不到若蘭河,也要打,鹿陽不能再等下去了。”容嫣道。
嘉和垂眼,眼淚無聲地留了下來,她面無表情地擦下去,又流出來。
“我不走。”
長久的沉默。
“北狄容和到了。”御星打破沉默。
“他們欺負我鹿陽,我就要打回去,死也要!”嘉和忽然說。
“嘉和,那些狼雖死猶能復生,鹿陽是我父王畢生的最大目標,他不會善罷甘的。”容嫣淡淡道:“如果炎皓霆戰死……”
“別說了!”嘉和打斷了容嫣。
一陣黑色霧氣從敞開的殿門殺到幾人之間。
疾速幻影移形,夜渝,他一擡手,身後的殿門被一道石牆封鎖。
“怎麼是你?”御星戒備地擡起摺扇。
“容嫣公主,你可以現在就走,或者不走。”夜渝道。
“我是來保護你的。”夜渝說:“另外這兩個人,我要帶走。”
“叛徒!”御星不由分說扔出摺扇便縱身而起,夜渝雙手一握,板斧便朝着御星而去:“御星公子,這麼快動手,你會後悔的!”
平日裏的御星風雅倜儻,動起手的殺氣卻不讓夜渝分毫。
容嫣擋在嘉和麪前一把拉起她便往門口送,夜渝的板斧朝後一扔,緊貼着容嫣砍下來,她側身,一縷髮絲觸碰既斷。
容嫣一把推在嘉和後背,右手推出,石牆開裂:“走!”
兩人一前一後將夜渝死死拖住,嘉和奔出默炎宮,外面已經打得不可開交,她憑着記憶朝宮門跑去。
眼前的路忽然變得很長,看不到盡頭。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彎下腰,終於跑不動了,輕功一躍,兩塊礁石之間卡住藏身,她乾脆靠下來躺着了。
生死有命。
腳下整條東瀾道像一條寬闊的金色帶子,從腳下最亮出彩的一段,延伸至整個海中之城,卻聽不到任何聲響,任由底下兀自狂歡,而身邊卻是夜中的靜謐,東瀾道上的硃紅明燈,一輪一輪光暈在海水中暈染開來。
殘存的燈火依舊絢爛,宛如天上宮闕。
“嘉和公主你快走啊!”是翰城的聲音,一顆腦袋從礁石旁探出來:“我們王子在後面替你擋着呢,你快上岸先躲起來!”
她匆忙從礁石裏閃身出來,身後模模糊糊看得到一個人影,沒工夫多說便跟着翰城朝海岸上奔去。
三人前後落地。
嘉和方纔一通殺狼,靈力險些耗盡,又跑了這麼長的路,還沒站穩便一個趔趄朝前摔去。
那雙手穩穩接住她。
“我沒事。”她說,擡眼,終於是他的臉,幾道血痕,卻努力對她笑着。
“你來救我做什麼,下面都成那樣了。”
“我能救的只有你。”容淵說。
她遲疑,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比任何一次都要緊,彷彿再碰不到,他就會永遠地消失,再也不會回來。
“我不想,不想看到這樣。”嘉和說。
“冬境王可以殺了我,但我沒法殺他,纔會有今日,我知道會失敗,還是去做了,我可以不顧及自己,但我從未想過會遇見你。”他說:“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找到若蘭河,冬境一旦失敗必亡,我不值得你哭。”
他慢慢地說。
這些話,放在心裏很久了。
“我找遍了烈幽林,烈幽郡,南風郡,所有的遺蹟,翻遍了上古至今的地圖都沒有若蘭河。”
嘉和搖頭。
“若蘭河流經南風郡麼?”
她忽然靈光乍現。
“遺蹟,遺蹟裏是不是有林仙,越是古老靈力強大的遺蹟,林仙便存活的越久?”
“怎麼?”
“南風郡霧山,進山之後向西五里的林子裏,有一個裂谷,是遺蹟有林仙,或許就是若蘭河。”嘉和想起那冰下曲曲折折的痕跡。
“你說什麼?”
“去試試看,說不定那就是若蘭河,最後的希望。”嘉和說:“赤子之心爲鑰。”
容淵凝着目光,思索片刻。
“我先送你回鹿陽。”
“讓翰城送我回去,你快去南風郡,沒有時間了!”嘉和說。
容淵望着嘉和,一時間恍然,將她拉進懷裏緊緊抱着,冰冷的脣貼着她的額頭:“嘉和,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來找你,你相信我。”
她只有拼命拼命點頭,再說不出更多的話,若這是最後的一刻,就讓它再久一點。
閉上眼睛,也全是他的聲音和影子,手中與他十指相扣。
“求你,讓我再見到你。”嘉和說,眼淚流下來。
容淵低頭看着她,薄薄地紅了眼眶,唯一的,他唯一想要親近的人。
生而爲人,耽溺於慾望與愛,生死別離,俱爲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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