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風起鹿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逃離
    這段日子裏,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一塊大石頭堵在她心裏。

    醉意朦朧,但她沒忘記自己是在這個男人懷裏。

    她回過神,手背抵着額頭,從他身前離開,搖晃着走到露臺的另一端。

    “我沒醉。”千懿雙手托腮,出神地望着夜景,心裏彷彿有鋸齒拉扯着一般疼痛,怎麼都抹不平。

    桃花的顏色飛上她的臉頰。

    “我們會贏嗎?”朦朧之中她只想說這一件事,額頭上滲出薄汗:“即使走到現在這一步,也未能見得前路光明。”

    “爲什麼這麼問。”

    容淵倚着露臺的闌干,遠遠的和千懿對向而立,殿裏的下人們都被他遣走:“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這麼遠,輸贏重要,但也沒有那麼重要,只要繼續走下去就是了。”

    “當然重要。”

    千懿喝過酒,便轉過頭來迎着容淵的目光,放肆地看着他。

    “如果我們輸了,楓宴城裏就再也沒有你的位置。若真是那樣,楓宴城就會更糟糕!”千懿說:“我想這世上再也沒有不可饒恕的罪過,沒有無法跨越的苦難,沒有撕心裂肺的分離,也沒有背叛,靈術本無善惡,全在人性之根,可這些俱在點滴之處,我們即使是贏了,這場戰爭值得麼。”

    “你以爲呢?”

    她不過是想要除掉狄世煬:“捲入這紛爭之後纔看得清楚,並不是懷疑,我自小便知曉任何地方都會有明爭暗鬥,有人在的地方,就會有高低之分,可真當自己身處迷局又是另一回事。”

    “可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太平之樂,對人與神俱是如此。”他說。

    “所以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既然都要戰鬥,至少你和我還能贏下一城。”

    千懿的酒杯就放在他跟前,桂花香味幽幽地飄上來。

    千懿這麼說着,聲音大了些,卻在笑:“我在哪兒都是家,卻又不是,理應無懼纔是。”

    容淵看着千懿,她的眼睛在月色之下尤其明媚,清澈見底,臉龐小巧而精緻,她一笑,那種少女的柔情就從氣息間飛舞而來。

    但他從始至終都聽不見她心裏的聲音,看不透她的不食人間煙火,還有不動聲色的機敏伶俐。

    “你過來。”容淵說:“別站在那兒。”

    她扶着闌干朝他走來。

    看見他放在身前的,她的酒杯,二話不說拿起來晃了晃,還有整整半杯,她舉到脣邊,沒放肆,轉過身朝着露臺之外,幾口就喝了個乾淨。

    容淵看着千懿一口一口將杯中的酒喝完。

    眼前少女如春,轉身便是荒野孤魂——他總覺得她藏着什麼巨大的祕密,碧藍的海水褪去之後便是白骨累累,孤兒,極聰穎,甚至有時過於冰冷,毫不妥協,還有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來的高貴。

    他困惑,卻在不自覺地靠近。

    “謝謝你救我,容淵王子,所有的,都謝謝你。”千懿將杯子回原處。

    “我該走了。”她說:“今日打擾太久了,王子。”

    說着微微頷首,算是行禮。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要救你,就算是再危險,我也會去救你。”他說,頓了頓。

    千懿怔住。

    “所以才謝謝王子,我無以爲報。”

    “可我這麼做,不是爲了讓你感激我!”容淵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她想要向後退,卻沒有一點力氣。腦袋裏也是混亂一片,自己明明是用他來打敗容靖的……她深深呼吸,冰涼的空氣雖撞碎喉嚨中的酒氣。

    “王子。”

    “叫我容淵。”

    “容淵。”話剛出口,她自己臉都紅。

    她的睫毛被他溫熱的呼吸吹着,沒有什麼比此刻更讓人沉迷,更沒有什麼比此刻更讓人不知所措。

    華淵長風遼闊,星如幻夢,春日的夜露氤氳在皮膚之間,朦朧的熱。

    “我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你是個不一樣的人,和容靖和楓宴神宮中的人都不同,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或者說,我們可能是一樣的人。”

    千懿儘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語無倫次。

    她搖搖頭,仰起臉看着他:“我想幫你。”

    他眼角有淡淡的光。

    可她卻迷惑着,因爲她從一開始要的就不是什麼細碎情意。

    她要他全部的心。

    “你想幫我?”

    “是。”

    “你醉了。”

    “如果你想要醉便是可以醉,如果不想,就永遠清醒,這亂世讓人不想清醒,又不得不清醒!”她笑着說。

    千懿撫上滾燙的臉頰,手冰冷,將醉意抹去:“很晚了。”

    千懿手指朝空中一點,一張半透明的紙落下來,她三兩下將紙撕開,折成一隻鹿麟,再次一點,鹿麟被染上栩栩如生的顏色。

    “這是母親原來教給我,雖然這世間有無數靈術,卻比不上人親手摺出來的東西,用手親自做出來的東西纔有溫度,才能把祝福真正帶給他人,鹿麟是勇氣和智慧,也是平安。”

    千懿舉着紙鹿麟,放進容淵手中。

    容淵接過鹿麟,掌心上剔透紙面映出月色,揹着光,她的頭髮毛茸茸地散在肩上。

    手腕被捉住,是他的手,她掙了一下,他拉的更緊。

    千懿酒一下子醒了。

    他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看着我。”他說。

    他找到她的手指,不由分說握了進去,他的手很大,把她的手都包在裏面,那力度就像捆綁。

    她僵住:“暮揚。”

    “就這麼叫。”

    她垂眼,手心是熱的,她輕輕握回去。

    他把她拉到身前。

    “以後別躲着我。”

    “我哪有?”她回答得太快太不經思索,反倒是像心裏有鬼。

    “我真的該走了。”

    她想把手抽回來,他根本就不鬆手,眼底有着叱吒風雲的狠意,此刻卻氳着一層霧,看她。

    她喜歡這樣的眼神,後背都發麻,一層薄汗順着神經滲着,在冷夜裏涌起熱浪,從暗處散起一團團濃重的花香,甜香得勾魂攝魄。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她搖頭,仰起臉,醉眼看人,朦朧一層,從眉眼到下巴,色相上佳,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心動攪得很混亂。不止是心動,還有依戀,還有時隔五百年再見的興奮,她第一次這麼細細地看着他。

    容淵低着頭,幾乎要碰到她鼻尖,男人的氣息裏帶着霸道的欲。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麼做,就是想要碰她,無論如何都要她在自己身邊,讓她喝酒就是想聽她說真話,奈何她是塊刀槍不入的頑石,只有最強硬的手段才能讓她屈服。

    他整個人都緊繃着,握着她的手,從後頸到手臂俱是一陣陣的酥麻。

    他喉結動了動:“你……”

    千懿忽而想起五百年前在烈幽府,她第一次看到他解開衣服之下的身體,手臂上撕裂出血的傷口,她給他包好傷口,彼時亦如此,就是這麼近。

    那時候的少女並不懂得這麼多,卻在碰到他皮膚的時候覺得難爲情,卻又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

    “讓我走吧。”她有點哀求的意思了。

    他心裏一萬個不明白。

    “林千懿。”

    她微蹙眉,那雙朦朧的醉眼裏盈盈淡光,像是要哭了,容淵心裏咯噔一下。

    這丫頭怕是上天派來折磨他的,他甚至受得了她跳起來一巴掌打過來,這樣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質問她,順着縫隙把她的殼給撕得一乾二淨,可偏就看不了她哭。

    她像是天生就知道他軟肋在哪,就朝着最軟的地方一個勁兒地扎,還知道如何能從他這裏拿到好處又全身而退,讓他束手無策。

    “求你。”她補了一句。

    如果去了皮囊,千懿確定容淵一定是個天神,是日後能位列以太之空的那種,而她都不知道自己魂靈深處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就像只永遠都在磨刀的鬼。

    “前廳留了件東西給你。”

    他鬆了手。

    氣氛驟松。

    她幾乎是快步逃出了華淵殿。

    容淵剛剛留給她的東西,是一件墨羽衣,穿上便能夠隱身,黑色長袍。

    暮瀾人靜,薔薇盛開。

    千懿扭過頭去望着遠方,冷風吹醒酒意,那根神經重新變緊。

    容淵就像是一個溫暖的島嶼,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出現在無邊無際的黑色汪洋上,讓她降落,停留,又像一個溫暖的囚牢,他的溫情對她來說與毒藥無異,但她卻好像忍不住要沉溺進去。

    她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

    “醒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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