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地毯很軟,軟到踩着絨毛有微微陷下去的感覺。
千懿坐在容淵的書桌前,容淵的椅子上鋪着絨皮,面前零零散散放着他日常看過的書,《靈典》還有其他的,鎮紙,硯臺中幹了一半的墨跡,斜放的筆,還有那一疊箋紙上整齊乾淨的字跡,千懿輕輕拿起一張,是他閒暇練字時抄下的詩句……她的手指沿着字跡滑下,似乎是能感受到他握筆時候的力度,千懿放下箋紙,下巴枕着手臂,趴在書桌上,在這裏就好像他在身邊一樣,而這裏千年之前曾經是自己的宮殿,換了風景又換了人間,她失去了一切,但現在,所幸還有他在。
有風從窗口吹進來,華淵殿之後是個巨大的院落,碧色藤蘿,樹影深深,父親從前總是在這裏教她靈術和射箭,這院落的結構一絲一毫未變,她望着院子中的千年古柏,這棵樹還是她當年同父親一起種下,這樣看過去,似乎還能看到自己和父親坐在樹下,那時候的古柏未曾茂盛如此,透過樹影,還能看見漫天繁星。
而今唯一沒有變的,就是這亙古燦爛的星空。
今天在修煉場上的一幕幕再次衝進腦海,千懿站起來,再次激活最高階的百里冰箭,那種力量瞬間被抽離的感覺再次襲來。
所有的情緒一下涌上心頭。
千懿靠着桌子坐在地上,很小聲地哭起來,她把臉埋在手臂間,這偌大的宮殿中還有迴響,她怕驚動門口的玄衣。
“在我不在的時候偷偷跑來,是要做什麼?”
這聲音太熟悉,帶着疲憊卻溫暖的笑意,以至於她瞬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容……容淵?”容淵從門口走進來,鎧甲還未來得及脫下,快半月不見,他風塵僕僕歸來的模樣,她一認那略顯疲倦的面容,便知道他又是一夜未閤眼。
“你怎麼回來了?”她仰頭看他,人影真切。
“你哭了?”容淵將懷中的盔甲放在桌上,身後的侍衛跟進來,本是來爲他脫下鎧甲,卻被他揮揮手遣了出去。
“沒事。”她說。
容淵蹲下身,伸手撫上千懿眼角微微的紅:“我回來取些東西,東瀾海那邊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太晚了,就沒有告訴你。”
她從不說自己遇到什麼困難,但即使她不說,他略加猜測加上在學宮中的耳聞,也不難知道一個孤女在這裏生存下來是多麼不容易。
“沒有沒有。”千懿連忙擺手。
“這樣。“容淵很自然地攬過她的腰,千懿整個人一下子被他抱在懷裏:“會好一點嗎。”
這段時間他都在東瀾海,傳回來的除了戰報就只有對她的隻言片語,他忽然有些內疚。
“這段時間我都在東瀾海,沒能回來看你,對不起。”容淵說。
他感覺到貼在胸口的女孩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此刻她弱弱的聲音和那個叱吒風雲,無懼生死的千懿判若兩人,她乖乖地蜷在他懷中,像一隻快要睡着的小動物,她抱緊了他的胳膊,黏在他身上。
良久,她才輕輕動了動手臂,仰起頭,面前的這雙眼睛,燦若星眸,目光澄澈,她突然感覺再次充滿了強大的力量,她雙手攬過他的脖子,抱了上去,直到手痠了才放開。
容淵碰到千懿瘦骨嶙峋的背,將她整個人抱起來放在書桌上,她又輕了一些,容淵暗暗嘆了口氣,輕輕撫過她的胳膊。
“到底怎麼了?”
千懿不說話。
他突然想起來今日是萬靈刃之子選拔賽之前的測試輪。
“今日可是輸了。”外頭剛落雨,他自信揚起脣角一笑。
這小丫頭還從來沒輸過。
即使面對綠辰那樣的惡犬,都是當仁不讓的一個“打”字,說這些不過是爲了讓她高興一點。
“輸了。”她擦乾眼淚,輕描淡寫。
“真的輸了?還有能贏了你的人。”容淵有些詫異。
“是梅菁。”千懿淡淡地說:“是我的疏忽。”
“梅菁怎麼會贏過你?”容淵疑惑,摸了摸千懿的額頭:“你生病了嗎。”
“小風寒。”容淵握住千懿瘦削的雙肩:“那爲什麼在我不在的時候偷偷來這裏哭。”
千懿本想趕緊把這一頁揭過去,但容淵就是有這種毛病,就是喜歡在某些時候刨根問底,雖則唐突,卻能一下子打進人心裏。
“因爲……”千懿將手放在容淵手上,頓了頓:“我想你了。”
她從前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容淵一怔,彷彿渾身的疲憊都在瞬間卸下了那般。
“我也是,在東瀾海的每天每一刻,我都在想你。”
他感覺懷中的小人兒動了動,她用手指在他背後畫着圓圈。
他連忙鬆開,臉頰貼在她的鬢角,輕輕地廝磨,她的臉很冰,他又抱得用力了些。
“想我了就告訴我。”容淵說:“我會回來看你。”
“嗯。”千懿點點頭。
“什麼時候想要我回來,傳信給我。”他想拿出王子的氣勢重重叮囑一句,滿懷的心疼卻讓他的語氣那麼軟,近乎耳語,太瞭解千懿的秉性,不到十萬火急的危難關頭,她絕對,絕對不會叫自己回來。
“聽到了嗎。”他說:“有任何應付不了的事情,都告訴我。”
“什麼時候想要你回來,就傳信給你,有任何應付不了的事情,也都告訴你。”懷裏的小人兒乖巧地重複了一遍。
她將臉埋在他胸口,聲音聽起來軟軟悶悶的,他的手碰到她背部的蝴蝶骨,硬而薄,他輕輕撫着她的背,似乎將棱角撫平,她就能好受一些,她的肩膀微微動了動,又往他懷中深處擠了擠。兩個人就這樣抱着,華淵殿檐角春漏滴滴落雨。
千懿在這暖烘烘的懷抱中快要睡着,青檀和柏木的香氣猶如夢境,下了幾次決心才終於開口。
“你是不是還有事,別耽誤了。”
“嗯,我還有很多事。”容淵說着卻並不動,摸着千懿的頭髮,突然認真地看着她,這句話他想了很久,纔有勇氣說出口。
“千懿,你退出這場戰爭好嗎,若是我一個人,生死無畏,但有了你。”容淵頓了頓,那句“我害怕”硬是被他嚥了下去。
正如他所料,千懿搖搖頭:“紫棠已經注意到我了。”
容淵眉頭一皺,眼前浮現出紫棠美人心計的臉:“你一個人,應付得過來嗎。”
“還有丘玥姑姑和伏聞上師,洛楓和玄燁,不怕的。”千懿微笑:“再難的事情,都會又解決辦法,何況還有他們,你不用擔心我。”
容淵左手撫上千懿的臉,剛剛那一刻,這張臉上閃着某種鋒利的光,但他心裏卻是那麼疼,那光芒是決絕的,痛苦的,像劍一樣刺進他心裏,他的手放在她的頸窩上,她的頭髮毛茸茸的。
唯獨那雙眸子在暗中猶如雪一般發亮。
“別這麼看我。”容淵說:“再看我,我就走不了了。”
“你快走吧,東瀾海的戰報我看過,路叔這暗樁被拔掉,夜大將軍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千懿深吸一口氣:“東瀾海是世迦最珍貴的土地之一,保住東瀾海,比什麼都重要。”
千懿握住容淵手,稍稍偏過頭,很快地從桌子上跳下來,向前走了幾步,和容淵隔得遠遠的,回過頭,
“是世迦給了東瀾海未來,東瀾海永遠都是世迦的明珠。”她說,臉上是少女般輕靈的笑。
月光灑在她臉上,容淵的心中一陣狂風巨浪般的震顫。
卻只能點點頭。
“容淵王子。”少女向他輕輕躬身:“我回去了。”
她朝前走了兩步,又回來。
“不用擔心我。”她在他臉上落下輕盈的一吻,在他耳邊慢慢地:“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最珍貴的東西,是你。”容淵看着千懿的背影,輕輕念出這一句。
容淵穿上鎧甲,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剛剛他趁千懿不注意的時候測了她的靈力,萬靈刃的戰力比從前翻了幾倍,但她的原本維持生命的能量氣若游絲,好像……根本就找不到。
他眉頭緊鎖,呼來傳信使,在羽毛上寫了很長一段,傳信使向容嫣的暮櫻殿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