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鹿陽
天印堂
千懿拼命跑着,淚水隨着風被吹散,來不及抹去又流下來。
風吹在臉上如刀削般的痛,就像那晚走進這迷霧般的楓宴城,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耳邊只剩下風聲呼嘯而過。
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靜幽幽的夜裏,柚木棕漆,這扇門之後,就是丘玥姑姑的北苑,也是她現在唯一的容身之所,這天印,和她剛剛來時的模樣,並沒有什麼區別,復仇轉瞬即逝。
千懿一把推開了北苑的門。
丘玥早就聽見聲音,已經在前廳裏站着了。
“是輸是贏?”丘玥問。
“贏了。”千懿停下。
“神君呢。”
“大勢已去。”
”好。“丘玥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啊,好。”
她像是忽然失去了某種支撐,整個人一下子塌下來,扶着桌子對着千懿說:“過來,讓姑姑看看。”
千懿卻不動。
“姑姑,我到底是誰?!”千懿突然問:“你一定知道對不對,我有混沌之力,爲什麼我生下來就和別人不一樣!爲什麼狄世煬會愛上我的母妃!”
“爲什麼突然問起這個。”丘玥遲疑,用最輕的聲音對千懿說:“我答應過你母妃,這是永遠的祕密。”
“你告訴我,姑姑我求求你告訴我!”千懿撲通一聲跪在丘玥面前:“姑姑!我不想揹着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祕密過一生一世,我不在意生死,也無所畏懼,我只有心魔,我的心魔就是我自己。”她擡起頭,如玉的面頰:“爲了父王母妃,爲了死去的人們,我不求替天行道,只爲心安,可我連自己都控制不了。”
丘玥看着嘉和的眼睛,那裏面分明就有一隻長着火光之翼的鹿麟獸。
“沒想到你母妃的靈力也是萬靈刃,這恐怕就是你能迅速學會萬靈刃的原因。”
“世迦與鹿麟,是上古神獸火光與鹿麟的後代,在命運之初就無法相容,因爲兩者靈力一爲薄暮之門一爲萬靈刃,本就是相反的,所以世迦與鹿麟神族從未有過聯姻,因爲神族的靈力最爲純淨,世迦與鹿麟各自爲戰。誰曾想到,他們會相愛還會有了孩子!”丘玥邊說着,眼淚簌簌落下,她來不及擦去,只是嘆息。
“那日世迦屠城。”千懿忽然想起:“救我的靈獸是凡宇聖翼。”
她抱緊胳膊。
丘玥點點頭:“從那一刻起,你父王和凡宇的契約開始生效。凡宇將你送到樹神那兒,讓你重生,所以你的容貌也隨着改變,加上這些年來你一直在長大,靈力越來越強終於顯出來了。”
“這世間從來沒有人煉成過真正的萬靈刃,即便是作爲萬靈刃之子的狄世煬,也只是將其中幾種掌握得精純。”
千懿入神地聽着,院子裏,梨花如雪飄落。
那花瓣在光線中幾乎透明,她伸手接住那雪片。
心裏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輕鬆過。
轉眼便是一月過去,容淵沒有再來找她,直到一天,世迦一千一百一十一年,神宮中傳來消息。
神君狄世煬逝世,容淵王子成爲新的神君。
即使那些記憶已經開始一點點淡去,千懿心裏還是感覺到真實的喜悅,即使這裏還有她太多的依戀,只是沒有想到,這最終無法突破的困局,竟然就在自己心中。
這是她答應丘玥姑姑的,也是對整個鹿麟的承諾,絕對不暴露身份,絕不牽涉任何無辜的人。
這一世,除過他,再無遺憾,再無眷戀。
“容淵。”
她的腦海裏,這個名字依舊溫柔得像是羽毛。
唯有一處是最放不下的,也要放下了。
幾天後,清晨
千懿關上北苑那間屋子的門,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天開始,就註定會有如此崩壞的結局。
她已經收拾好東西,元歌與元海的馬車已經在門外等着,她要離開神宮,到一個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地方去。
剛走到門口便看到丘玥帶人已經等着了。
“千懿。”丘玥很憔悴,彷彿一夜都沒閤眼:“真的不告訴我你要去哪裏嗎。”
“姑姑不必擔心。”千懿說:“想你的時候我會回來找你,不會再有比從前更難過的坎了。”
“千懿。”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她轉過身,是一襲昂貴花衣,仍舊趾高氣昂的梅菁。
“郡主找我有何貴幹啊?”
對面雖然還是趾高氣昂,卻有了一絲支支吾吾,不好意思的感覺。
“怎麼?”即將離開,千懿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輕鬆:“來找我了又不好意思說話?”
“郡主怎麼突然說起這些?”千懿覺得有點好笑。
“若不是你,我肯定要被紫棠騙死。”梅菁說:“但是你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和我搶容淵哥哥了!”
“不要告訴任何人,你今天看到我。”千懿笑笑。
”千懿!”宥奚和御星從街口走進來:“你要走了!”
“您怎麼在這兒?”宥奚朝着梅菁欠了欠身,卻沒好氣看了梅菁一眼:“郡主貴客,有何貴幹啊。”
“宥奚,她是來送我的。”千懿看着宥奚和自己剛剛幾乎一模一樣的反應,忍不住笑了出來。
“對了千懿。”梅菁剛上馬車,又掀開門簾探出頭來:“你走了之後就沒有人跟我搶容淵哥哥了,你最好不要回來。”
宥奚朝着的那兩匹馬蹄輕輕彈指:“郡主慢走。”
話音剛落,兩匹馬如施了魔咒般瘋跑起來,梅菁還沒來得及坐穩就被框進了馬車裏。
御星都忍不住笑起來。
“你真是不夠仗義。”宥奚使勁捶了一下千懿的肩膀:“說走就走。”
“千懿,你真的不打算告訴容淵嗎。”御星還不太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不僅我不說,連你們也不要說。”
“你這樣賭氣有什麼用啊。”宥奚癟癟嘴:“幼稚。”
“宥奚。”御星拽了拽她的手。
她卻不理,一下擁住了千懿:“你還會回來嗎。”
“會的,爲了看你我也會回來。”
“你可別騙我!”宥奚的眼淚悄悄跑出來:“騙我你就死定了,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千懿輕輕拍着宥奚的背:“我需要時間,很多事情,我需要想想清楚。”
“你討厭死了。”她忍不住哭出來:“千懿,你一定要回來啊。我們都在楓宴城,都在等你。”
“嗯。”千懿說,眼神落在御星身上,這一百年來隨着伏聞上師的歷練,御星臉上多了成熟與平靜,儼然已經是西城府的首神。
“嗚嗚嗚。”一向喊着女兒有淚不輕彈的宥奚此刻哭得稀里嘩啦。
“好了。”千懿說:“我還沒死呢。”
馬車剛出了楓宴城。
“千懿。”一月未見,他棱角更是分明,從戰爭的地獄裏走出來,他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神君,從前玉樹臨風,而今君臨天下四方來朝,況且他比曾經的父王更有作爲,也更年輕,他朝着千懿走來,未曾有一絲遲疑。
“我有話要問你。”他屏着呼吸,即使自己現在無所畏懼,在她面前,她身份殊異,經過神宮一戰,世人皆知,現在不便露面。
“你愛過我麼?”容淵問:“還是我只是你的復仇工具。”
“滅族。”千懿淡淡地看着他:“若是你,你會放的下麼?”
千古詰問,能放下的不說,放不下就是要等,等時間流過,生死也只是痕跡,會被緩慢銷蝕溶解,直到她忘記一切,只是,這件事不僅關乎她自己,還有曾經的鹿陽,乃至開元大陸。
而這,又要多少時間,才能忘記呢。
“我放不下,但我早就告訴過你,別陷得太深,你知道你有我!”容淵說。
“善待所有的鹿麟遺民,取消萬靈刃之子靈術賽,我走以後,這些事情拜託你。”千懿說
“我答應你。”
“江山是你的,我是我。”千懿說:“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我們。”
“林千懿。”他加重語氣。
“是!”她說:“日日看着自己的仇人高居廟堂,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你可知那份痛心那份無奈!我是蚍蜉,世迦爲樹,這茫茫孽海,孰是孰非,我早就不在意了,你可知道爲何?”這些話在心裏沸騰着,呼之欲出,而今終落地。
“因爲你。”她冷笑。
世界之闊,山高水深,他從不覺得,直到站在她對面,可即便情之所至,她的心宛如汪洋,此刻更是滔天激浪,走不盡的路,他快要迷失了。
“可我所做的一切,爲楓宴城,亦是爲了你,你若是殺了神君,天下人會如何看你?!”他反問。
“我不要什麼虛名!不殺狄世煬,已經是對世迦最大的恩賜,我若真想讓他死,根本不用借用你手。那日軒轅學宮靈術賽我就能殺了他,不過是伏聞攔住了我,況且我那時殺他,最終成爲神君的未必是你,若是容靖,我不想讓天下人在這水深火熱中再過五百年!”
千懿說完,即刻低着頭上了馬車,馬車立刻一路疾馳而去。
“你恨我,就能記住我。”容淵望着千懿遠去的身影,心裏的那根藤蔓忽然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