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粥棚爐竈裏開了火,開始煮粥。災民們捧着粥碗,早早地就在外邊排隊等候。
江逝水引李重山在城外看了一圈,走得離災民遠一些了,才試探着看向他,輕聲道:“將軍,江府所剩的糧食已經不多。我前幾日與隔壁州郡的陳府、崔府通了信,想來他們那兒的糧食也所剩無幾,途中還要耗費些時日,將軍帶來的……”
一路行來,李重山總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不曾挪開片刻。此時也是如此。
那樣炙熱的眼神,看得江逝水有些不舒服。想來李重山根本沒有在聽,他也就住了口。他往邊上挪了挪,沉下臉色,再正正經經地喚了一聲:“將軍。”
李重山這纔回過神,卻一把抓住他的手,眼中帶笑:“我帶你去馬場騎馬。”
說完這話,他就把江逝水拽走了。江逝水一句話也來不及再講,只能朝老管家擺了擺手,讓他不用擔心,也不用跟上來。
江府在淮陽城外有馬場。從前李重山還是江府的馬奴時,就跟着師傅在馬場裏馴馬。江小公子騎的第一匹馬,就是他馴的。也是他牽着繮繩,護着江小公子走了一路。
只是今冬大雪,百姓都沒有糧食,遑論馬匹。
災民涌到淮陽城外時,曾經闖入馬場,與馬匹爭食草料。江逝水知道之後,便吩咐只留下運糧的馬匹,其餘馬匹宰殺殆盡,就連江逝水自己的坐騎也不曾倖免。
所以現今的馬場裏冷清清的。
李重山站在馬廄外,看向江逝水:“我從前給你的那匹小紅也沒了?”
“小紅”就是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那是李重山做馬奴時,馴得最好的一匹馬。原本野性難改的一匹小馬,被他馴得溫順乖巧。馴好之後,就給了江逝水。
就是前幾日,江逝水連這匹馬也沒有留下。
要說實話,李重山肯定會不高興。於是他斟酌着道:“它年歲大了,去年就病死了。”
李重山忽然笑了一聲,擡起手,手掌貼着他的側臉:“一匹馬而已,殺了就殺了,你何苦爲了它騙我?也怪我,要是我早些來,就不用殺它。”
江逝水說不出話。
原來李重山一直都派人盯着淮陽,江逝水有什麼事情,他一直都知道。
他的臉頰被北風吹得有些冷,李重山手心溫熱,捂在他的臉上就變得滾燙。他再用拇指按了按江逝水的脣角:“你別這樣不高興。”他擡頭望了望天:“你陪我到太陽下山,我就讓他們帶着糧食去隔壁州郡。”
江逝水點點頭:“那好。”
將他的小尾巴準準地抓在手裏,李重山心情頗好地勾起脣角。
*
馬場簡陋的屋檐下並排擺着兩張圈椅,高案隔開,上邊擺着茶水點心。馬廄被重新打掃過,李重山的手下人正將帶來的馬匹牽進馬場。
事情辦妥之後,副將吳易上前回稟:“將軍,都辦好了。”
李重山微微頷首,轉頭朝江逝水揚了揚下巴:“去挑一匹。”
江逝水起身要走,卻又被他踩住衣襬。李重山讓人拿了件石榴紅的披風過來,給他披上。
握慣了刀槍的手,這時幫他繫着衣帶,手繭時不時擦過他的下巴。江逝水有一瞬失神。
吳易要上前牽馬,卻被李重山擡手屏退。他親自上前,解開繮繩,牽着馬走到江逝水身邊。
早上才下了雪,馬場裏積雪覆蓋,一眼望不到邊。
李重山將江逝水扶上馬背,自己卻沒有要騎馬的意思,只是牽着繮繩,帶着江逝水閒逛。他比江逝水還要熟悉這裏。
江逝水開始還有些不自在,而後發現李重山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也稍稍放鬆一些,望着天邊落日,若有所思。
日光給石榴紅的披風塗抹上更豔麗的顏色,李重山看着他,看見他拉着繮繩的修長的雙手,又看見他抹了胭脂似的雙脣,恍惚被迷了眼。彷彿從前一般,要不了多久,這個人就會轉過頭,胭紅的嘴脣微張,便喊他一聲。然後說時候不早了,要一起回家去。
李重山心思微動,拽着繮繩後退半步,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江逝水嚇了一跳,慌里慌張地就要跳下去,最後被李重山拉住了腰帶。
他低聲提醒道:“陳家、崔家的糧食還夠嗎?”
*
翌日,江逝水果然看見李重山的手下將糧食裝車,運往隔壁州郡。
又過了幾日,江府的餘糧也喫完了,江逝水去找李重山。原以爲沒那麼容易,卻不料這回李重山很是乾脆,同他說定了明日一早就開倉取糧,粥棚絕不會熄火。
有了這句話,江逝水便放下心,起身作揖道謝,卻聽見李重山淡淡道:“月底就啓程回京。”
江逝水下意識擡眼看他,蹙了蹙眉。不知是真是假,卻是一副聽不大懂的模樣,說了兩句客套話,就要告退。李重山坐在他面前,沉吟着不開口,右手食指貼在茶盞上,劃了兩下。
仍是不明白的懵懂樣子,江逝水作揖告辭。
從院子裏出來,正巧碰見一個揹着藥箱與斗笠的白鬚老翁。
江逝水側開半步向他作揖,老翁亦是俯身行禮:“老夫孟葉樸。”
孟葉樸是當世有名的神醫,他從前在戰場上救人,戰事結束之後,就在建威大將軍府上做事。江逝水也有所耳聞。
問了聲好,孟葉樸又道:“將軍讓我來淮陽爲江小公子的世兄看看腿疾,老夫初來此處,先爲將軍請過脈,再與江小公子同去。”
李重山好像是提過這麼一句,江逝水也不便推辭,只能點頭應了,然後在外邊等着。
孟葉樸推門進去,見了禮,放下藥箱:“就算將軍不召,老夫也是要來的。”他從藥箱中拿出一個小葫蘆:“老夫計算着時日,將軍的安神丹應該用完了。”
李重山將蓮花形狀的玉盒拿給他,孟葉樸接了,正要往裏邊填補新的藥丸,卻看見玉盒裏靜靜地盛着十來顆殷紅的藥丸。
“這?”孟葉樸掐指算了算時日,驚道,“將軍來淮陽之後,就不再用藥了?”
李重山點頭:“當天晚上用了幾顆。”
“請讓老夫爲將軍把脈。”
吳易搬了個小板凳過來,孟葉樸掀袍坐下,手搭在李重山的左手上,半眯着眼睛,細細診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