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遲只覺得心中萬般諷刺,白頭吟白頭吟,當年阿姐便是最喜白頭吟,可後來,她卻是冷宮之中,彈奏了半宿琵琶。

    以這《白頭吟》,親手送走了自己。

    如今帝皇,這又是何意?

    沈璇自然是不知道這些的,挑手撥動了琴絃,那低沉迂迴的曲調悠然而出,幽幽轉轉,捲上了殿內輕紗。

    如同流淌了滿地的清冷月光,又如同塞外淒涼的風聲,重重疊疊衝入了雲霄。

    想到了一些往事,沈璇只覺得被從心來,高昂的音律逐漸低了來,纏纏綿綿之中有着訴不清的衷腸,癡等了半生,換來了刻骨銘心的愛。

    她和燕明陌錯過的歲月裏,其中所摻雜的愛恨,皆賦予了這一曲《白頭吟》。

    晉元帝的眼眸終是黯淡了下來,想起了時光長河裏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素白寡淡,懷抱琵琶坐在瀲灩光影之中。

    她過很多次琵琶,卻從未在他們夫妻情好時,彈奏過《白頭吟》,唯獨當年冷宮將亡時,彈過那一曲。

    後來,便成了一曲絕唱。

    晉元帝自己也是有些茫然的,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逼別人的未婚妻,彈奏這一曲《白頭吟》,或許是,她隱約之中,也有了那人當年的風姿。

    他想要看看,沈璇既然有那人的微薄風姿,可曾有她當年風骨。

    當年,冷月寒霜覆蓋了冷宮,即便是已經落魄到了極致,雲離還是一身清骨傲然,單手彈奏了《白頭吟》。

    晉元帝未曾離開冷宮,他站在冷宮外面,聽了她彈了一宿《白頭吟》,此後再聞琵琶,心中總是難以安寧。

    到了最後,那個一身風骨傲然,風華滿西晉的雲離王妃,到死,也沒有讓任何人送。

    她親手,送了自己一程。

    冷宮那最後一曲,他未曾聽出半點怨念、半分繾綣,唯獨其中撕心裂肺的離別之意,最爲濃烈。

    心裏的痛苦驟然濃烈,晉元帝只覺得一陣心煩意亂,他猛地揮動衣袖,從沈璇身邊路過的時候,咬牙低聲:“別彈了!”

    男人冷酷的嗓音伴隨燈花搖落,甩袖離去,只剩下滿殿寒氣,縈繞在殿內不絕。

    他連看都不看沈璇,若是看到了這與她一般無二的面容,他只怕是要更加後悔,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帝皇,應當是無情無愛的,無欲則剛,若是被感情束縛住,纔會窩囊得不像話。

    跟在晉元帝身邊的內侍,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沈璇,晦澀地開口:“沈姑娘好風華,讓老奴恍若見到了那位故人。”

    他輕嘆道:“想來,陛下也是如此。”

    沈璇沉默不語,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故人,能讓晉元帝如此失神,只是她沈璇就是沈璇,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就算是模樣風骨都相似,她也只是沈璇!

    隨侍在晉元帝身邊的西晉臣子,想來這一輩子,都沒有見到他們堅毅冷酷的帝皇,會如此失態,聞琵琶色變。

    衆人頓時就噓了聲,想起這是一場皇室祕聞,便不敢再議論。

    衛遲脣邊抑制不住的滲出冷笑。

    事到如今,晉臨還在這裏演戲,又是給誰看的呢?

    當年,晉臨把對雲離的情深意重,演得格外生動,雲離半點破綻都沒有看出來,認爲她是遇到了,可以讓自己託付一生的男人。

    可誰曾想到,滿足雲離少女幻想的男人,是晉臨,最後,也是晉臨,親手將雲離推入了地獄之中。

    真是可笑之極啊!

    終有一日,他要這個男人,生生世世,被噩耗產生,永世不得解脫,永生不見天日,只有這般,才能慰藉阿姐在天之靈!

    ……

    晉元帝站在皇宮的桃林下,仰頭喝下那口桃花釀,甘濃的清酒衝擊着他的五臟六腑,疼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只覺得眼前被霧靄覆蓋住了,啞聲開口:“你說,一樣的眉目,一樣的琵琶曲,是不是她回來了?”

    似乎是對着空氣說話。

    “人死不能復生,沈璇不是她。”

    那道清淺的嗓音緩緩傳來,只見那一抹月色袍角,在枝頭隨風搖曳,那風雅卓越的十里錦生,便立在枝頭之上。

    人如神袛,凡塵衆生不在他眼中。

    “錦生怎麼就不肯讓朕,糊塗一把?”

    晉元帝靠在桃花樹下,神色落魄,看起來很是觸景傷情,他見沈璇緩緩走來的模樣,當真是讓他以爲,那個人回來了。

    後來再聞那曲《白頭吟》,他當真是想起太多美好的事情了。

    已經徹底失去那個人,他們夫妻情好時的恩愛繾綣,便總是要折磨着他的心神,得不到,也忘不掉,就像是心頭有無數螞蟻,在啃噬着他的心臟一般。

    那種感覺,是用言語也說不上來的難受。

    而十里錦生這個人就是太過於清明,世間任何事,都難以讓他糊塗,他雖然能解晉元帝的憂,可晉元帝也很難跟他說自己心中的癡念。

    彷彿那些事在十里錦生眼中,都是無用之事,不過是過眼煙雲,隨風飄散一般,再也不能掀起半點波瀾。

    可也只有十里錦生自己知道,他心中,也是有自己的執念和魔障。

    但十里錦生這個人,素來清明,眸光寡淡地看着晉元帝,笑道:“皇上若是喜歡,可以將她留在身邊,她瞧着,倒是位安靜溫順的姑娘。”

    晉元帝是西晉皇帝,若是以聯盟國皇帝的身份,要帶走一個沈璇,想來文和帝是沒有拒絕的理由的。

    畢竟西晉和曾經的漠北不一樣,同樣是強國,國力和大昭一般無二,要是晉元帝想,再難,文和帝也得同意。

    晉元帝聽到這話,手微微頓了一下,脣邊掠過一抹苦笑。

    十里錦生的眸光從晉元帝手上掠過,嗓音溫淡地說:“皇上有心魔,或許這個姑娘,便是能解皇上心魔之人。”

    這下子,晉元帝的手更僵硬了,的確是被十里錦生,說中了心思。

    他想要把沈璇留在身邊,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樣的理由,什麼樣的心思,把她留在身邊。

    因爲,沈璇始終不是雲離。

    更何況沈璇已經和旁人有了婚約,他這般橫刀奪愛,讓一對互相愛慕的青年男女,從此分隔兩地,是他想要的結局嗎?

    縱然晉元帝曾經親手殺了雲離,他到底是曾經痛苦過的人,知道失去摯愛,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所以,便也不希望世人都不得所愛。

    雲離,是他這一生,唯一的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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