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仰起頭,側臉輪廓立體深邃,話語無不蒼涼:“天下之大,已經無處能容得下我晉和。”
賈上道又跪了下來,忠心耿耿地說:“殿下,您還有屬下啊,您回來了,後面的路,終究是要去走的。”
“這天下,已經非我能掌控了。”
晉和低沉破碎的嘆息了一聲,聲音聽來萬般寂寥,忽然又顫聲問道:“她還好嗎?”
賈上道心知肚明他所言是何人,低聲道:“醒來後一切都好,先前遇到了沈千紅,她應付了過去,應當是沒有什麼問題。”
“那你來,她可曉得?”
“不知。”
晉和忽然輕輕地笑了開來。
他倏然擡起頭來,那雙深邃的黑眸穿透千山萬水,朝着某個方向看了過去,低聲道:“她來了。”
賈上道倉惶的回過頭去,看到站在窗外的雲離,頓時就說不出來了。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而且,他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
“離姑娘。”賈上道連忙站起身來,雙手垂在跟前,微垂着頭喚了一聲離姑娘,態度十分恭敬。
雲離輕點腳尖踏了進去,豔紅裙襬在半空中,劃出了優美的弧度,穩穩地站在殿內,嗓音沉寂:“賈上道,別來無恙。”
她的聲音已經被時光,帶走了飛揚的意氣,聽起來,是隻剩下滄桑和涼薄了。
賈上道低着頭,恭敬地回道:“臣如今便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離姑娘竟然還能認出臣來。”
這些年,他故意將自己,折磨成這不人不鬼的樣子,面目全非,音容體態和當年相差甚遠,脾性更是不同。
當年那麼多認識他的人,早已經認不出他了,他還以爲,自己僞裝得足夠好。
偏生雲離,一眼就認出了他,怕是當初在楚州的時候,雲離陪着他瘋瘋癲癲,也是故意的。
雲離微微眯着眼眸瞧他,眼眸發紅,看不到半點情感,聲色沉淡:“你便是化成灰,我亦能認得出你。”
賈上道擡眸看了眼雲離。
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雙手垂在身側,身影更是單薄得很,一頭銀髮令人心頭顫抖。
他想起雲離曾經的模樣,心中悵然。
晉和半眯着眼眸淺淺的看了雲離一眼,脣邊勾了一絲笑意,朝着賈上道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
賈上道躬身退了出去,但是沒敢走太遠。
破碎的紗帳被風吹得起起伏伏,如同漣漪浮動一般,雲離一身豔衣站在那,沒有說話。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晉和輕嘆一聲:“一別七年,你的愛恨,可還濃烈了?”
雲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眼前蒙上了一層薄霧。
她朝着晉和躬身,眼底有了淚水,輕聲喚道:“師兄。”
“你還活着便好。”雲離擡起頭來看着她,血紅的眼眸變得模糊了起來,就像是隔着血色看他一般。
坐在那裏的男人,依舊風華,生於皇家,尊貴優雅是刻在他骨子裏的,就算在外七年,他也依舊從容淡雅。
一聲師兄,讓晉和恍惚間,又回到了在阿若族的時候。
他們,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晉和一身寡淡的素衣,酒香從酒罈子裏溢了出來,他朝着她張開手來,柔聲道:“過來,讓師兄看看。”
雲離的鼻息間繞過檀香,那是屬於他的氣息。
她站在那裏不動,聲音已然嘶啞:“師兄屹立於天地之間,白骨風華,是師妹任性多年,鑄成了大錯。”
“我錯了,再也不會讓師兄,失信於天下人。”
一顆心啊,早已經碎成一片片了。
她出身風光富貴的雲家,性子清傲,從不肯輕易低頭,就算是在晉臨面前,也從未低過頭。
這是她第一次,在晉和麪前認錯。
當年將死之時,雲離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麼,對不起師兄的,這份師兄妹的情誼,淡薄得幾乎被她遺忘。
那時,她覺得愧對父母雙親,愧對雲氏一門,愧對自己的孩子,全然忘記她還愧對師兄。
如今認錯,也已經太遲了。
到頭來,她只剩下師兄。
晉和握着酒罈子的手顫了顫,屈起一條腿,白衣鋪了滿地,深邃的輪廓都添了悵然,啞聲道:“是師兄沒有教好你。”
與其說他們是師兄妹,倒不如說他們是師徒,當年在阿若族的那些時日,他什麼都願意教給她,卻獨獨,沒有教會她情愛。
那個時候他覺得,她還小,卻不知,被他呵護在掌心裏的姑娘,心中,早已經有了他人。
轉眼間,她也成了別人的妻子。
“當初我若是教你,愛人先愛自己,情給別人,心卻留在身上,你便不會有那麼一日。”晉和往脣中灌了一口酒,彎腰去扶雲離。
可雲離卻半點也不敢動,執着地跪在那裏,沉悶的嗓音裏帶着哭腔:“那師兄你呢?心可留給自己了?”?
當初她將心給了晉臨,可如今,晉和又何嘗不是將心掏出來,給了她雲離。
晉和伸出去的手緩緩跌落,他的眉目溫柔了幾分,脣邊勾起涼淡的笑意:“果然是我帶出來的人,知道怎麼樣,才最戳我的心。”
這話語有多少慵懶,雲離便有多少悲痛,她含淚笑了:“師兄,你看,我們都是同路之人,傻得可笑。”
她愛晉臨,是她癡傻。
晉和愛她,是他傻。
他們最後都一樣,沒有歸路可言。
愛錯了人,誰也無能爲力。
雲離端端正正地給他磕了一個頭,朝他作揖:“承蒙師兄多年教誨,曾爲阿離吃盡人生苦,如今阿離死而復生,必定不會辜負師兄。”
她是何等睿智之人,怎麼會猜不到,她的歸來,是跟他有關係呢。
燈影在廊檐下搖搖晃晃的,晉和垂眸看着她,眸色深深淺淺,晦暗不明。
雲離不敢去看他的目光,將眼淚吞入腹中,用鮮血餵養着:“此後路途,風雨荊棘,阿離會一個人走下去,他日事成,這條命,便是師兄的。”
“阿離,就此拜別師兄。”
靈魂飄蕩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這一場天下棋局,應當重新制定規則。
她要成爲這場棋局裏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