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沈如是不免又看了那首輔一眼。
他臉色冷而沉,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樣,沈如是懂了。
哦,怕她假戲真做,纏上他了。
“大人,作戲最要緊的就是分清戲裏還是戲外,您放心,我作了許多年戲,分得最清。”
她說得毫不含糊,章紀堂見她神情放鬆,紅潤的脣邊微微勾起。
他大概曉得眼下,她確實沒有什麼旁的心思。
他點了點頭。
至於日後她能不能也如今日她所言,他自會考量。
他不再多言,室內的氣氛和緩了一些,又提起了加稅的事情。
“你要嫁入我府上,便是首輔夫人。作戲作全,少不得從眼下便開始吧?”
這話令沈如是小小一嗆。
首輔夫人要怎樣?
說來說去,不還是讓她交稅嗎?配合他首輔大人的新政。
他這麼說了,沈如是也不含糊,尤其在錢的事情上。
“大人說的是,可惜小女子當真沒什麼錢,不知大人聘禮幾何?”
稅是不可能繳的,除非你首輔大人給錢。
她昂了昂腦袋。
章紀堂不禁朝她看了過去。
女子揚着脖頸,白皙的耳朵落在窗外射進來的日光裏,晶瑩透亮,尤其那圓潤的耳垂,用民間的說法,着實是聚財的福相。
就這樣,還說沒錢?想讓他掏錢?
當真是膽子大,心也黑。
但章紀堂也沒準備讓她掏錢,大手一揮。
“你去姚錄處支錢吧,別再欺負老實人便是。”
楊知府確實是個老實人,但沈如是想把這話原路奉還給首輔。
沈如是不辯解,她甜甜笑了。
“多謝大人,天風樓可是正經商戶,自然支持大人的新政。”
她應得順當,說得悅耳,章紀堂瞥了她一眼。
陽光灑金一般落在室內,從最初的黑雲壓城,已經到撥雲見日。
事說到此處,這樁契約之婚就這樣你情我願地落定了。
章紀堂給了沈如是一封信,讓她照着信上的事來做。婚期定在下月初六,屆時章府八擡大轎來天風樓接親。
至於五萬兩定金,幾日後就會如數送到沈如是手上。
沈如是知道這位金主是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不免欣喜。
她接過信,施禮而去。
裙帶飄動之間,那淡淡的香氣在章紀堂鼻尖盤旋了一陣。
還是七年前的熟悉感覺,香氣就像浮萍,牽出記憶的水花片片
章紀堂有一瞬的恍惚,但又很快壓下了。
一場戲而已。
他也離開了雅間。
馬車搖搖晃晃走在開封府的大街上,像極了七年前沈如是來開封的時候。
七年前記憶像是雨後的泉眼,汩汩地往外冒。
那時候,她是真的窮,連見人的衣裳都是借的,馬車更不用說了。
而章紀堂,當時只有二十歲,還不是現今動輒氣勢壓人的首輔大人。
他不知怎麼來到了開封,請了一堆護院,攜兩大箱金銀,說要尋一位紅顏知己,除開花銷,他走之後,所有金銀都歸此女。
沒人知道他是誰,從什麼地方來,但兩大箱金銀閃眼,這事一下就傳開了。
開封府的花樓姑娘紛紛濃妝豔抹前來投名,更有些良家女都厚着臉皮說自己是妓,遮面前來。
一時間,妓反而成了人人趨之若鶩的身份。
這荒誕事別說在開封,很快傳的整個江北都知道了。
沈如是彼時正在尋財路,聽說的當天,便借了車,直奔開封而來。
那時,前去章紀堂院前投名的女子,隊伍都排到了城門口。
她難免有些心裏打鼓,但這筆錢她必得賺,於是苦苦排了一日的隊,進了那府裏。
男人隔着屏風坐着,她瞧不清他。
沈如是在那屏風前坐定。
進門時,外面的人讓她在心裏數上五個數,五個數輸完,就自行離開。
若是在這位爺面前鬧騰,直接扭送官府。
前面鬧騰不願離去的,當真被扭送官府了,後面便沒人敢再出一聲。
沈如是五個數輸完,心道沒戲了。
但她懷疑,屏風後面的人,到底看沒看她?
她這等樣貌,還能入不了他的眼?
他肯定沒看。
她站起身來。
“沒日沒夜地選了這些天,公子不累嗎?別選了,就我吧。”
這話說完,房中靜得落針可聞。
門前的管事目瞪口呆,見過撒潑的,見過求憐的,還沒見過這麼直接的。
管事愣了一下,立時就要進來抓沈如是。
就在這時,屏風後面的目光落了過來,接着男人出了聲。
“好,就你了。”
沈如是就這麼留在了那院裏。
他問她姓名,她說叫沈黛。
他道,“不像是那花樓姑娘的名字。”
“那便請公子賜名。”
他想了很久,拈花簪到了她發間。
“人比花嬌媚,我見應如是。”
沈黛便成了沈如是。
他約莫也看出她不似花樓女,問她爲何願意沒名沒分與他行這一場露水情緣。
沈如是回答,“家道中落,父兄獲罪流放,我被家中送出來免遭苦楚,卻也不能不顧家人在千里之外受罪,因而前來。公子放心,我不在意名分。”
他沒細問,卻放了心。
他是那標準的世家公子的做派,失意時吟詩作對,興致來了或撫琴一曲,除此之外更多的時候,坐在六角亭下發呆,不知想些什麼。
他的話不多,沈如是也不問,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很長,卻仍像兩個陌生人一般。
偶爾親密,並不放縱。
三月之後,他走了,兩大箱金銀果如起初的承諾,留給了沈如是。
從他來到他走,沒人知道他到底是誰,從哪裏來,往何處去,連沈如是也不知道,她只不經意間在一封書信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章紀堂走後,兩人這樁荒誕的緣分,很快被人編寫成了話本子。
沈如是在這話本子裏看到了更多的金銀,她一橫心,直接留在了開封,同天風樓的畢三姑搭夥做生意,親自出演那話本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