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太歲 >88、羈旅客(五)
    趙隱掙脫荊條,不管不顧地朝東海飛去。

    衝動其實就跟大喜大怒差不多,都不會很持久,那股邪火過去就過去了。趙隱未必沒察覺到自己的想法有不妥之處:就算章珏礙於支修,說什麼都要維護他們司命一脈的後人,林宗儀總該贊成除魔的。

    荊條加身那一刻他還在納悶,他是怎麼把那兩人都捅到對面去的?

    然而,有些衝動是寫錯的字,劃掉就行,有些衝動卻好比是誤殺的人,人死不能復生。

    當着三十六峯,趙隱欲動劫鍾受阻,喊出“你二人覬覦主峯”那句話,他就覆水難收了。

    以德壓人者無德,以仁唾人者卑鄙,控訴他人私心,必已被私心所迷——趙隱身爲玄隱山司禮大長老,不會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

    所以他今天必須證明封魔印有異,他是對的,否則憑那句話他就得身敗名裂。

    轉瞬間,趙隱就越過三十六峯,抵達了仙凡交界的潛修寺。

    蟬蛻聖人攪起的風雲非同小可,趙隱途經之處竟現出了“龍吸水”的異象。潛修寺里正在例行修繕弟子房舍的稻童們還保持着幹活的動作,已經集體身首分離地上了天。

    羅青石聽見動靜,還以爲誰在瞎搞符咒,從乾坤塔中探出頭正待罵街,不料擡頭一看,驚了。識時務的羅真人縱身一躍,從椅子上跳下來,人沒落地,已經鑽進了護身芥子裏,從乾坤塔中高高的石階上往下滾去。

    下一刻,只聽一聲輕叱,一道雪亮的長鞭將趙隱帶起來的黑雲劈裂了,天光似的漏下來。

    那駭人的“天光”一掃,潛修寺乾坤塔被厲風攔腰斬斷,塔身上三等銘文連亮都沒亮——端睿大長公主到了!

    “幸虧滾得快……我的奶奶,怎麼在這動手?”平時很好長個見識的羅青石這次圍觀都沒敢觀,麻溜逃離乾坤塔,捲起了一打摔得缺胳膊短腿的稻童,開始狂奔。

    端睿毫不留手,上來就是殺招。她本命“無憾鞭”過處,潛修寺還綠油油的草木登時枯萎,半個山谷一片肅殺之色。

    趙隱猝不及防,被她一頓鞭抽得身形一阻,身後司刑與司命兩位長老趁機追了上來。

    大長公主知道自己再是蟬蛻以下第一人,也是“蟬蛻以下”,因此不逞強,捲起無憾鞭便抽身而走。

    趙隱怒喝一聲,腳下龍吸水在潛修寺裏橫掃出去,每年都讓弟子們爲趕早課跑斷腿的巨大山谷頃刻間就被地蓋住了。

    章珏雪白的眼珠裏,比眼珠更白一層的瞳孔斗轉星移似的移了位,潛修寺裏所有人和祥瑞耳邊都“嗡”一聲輕響,連風都凝固了。

    那一刻,正在動的人和物都沒了來路、也沒了去處,與自己的前因後果割裂開,隨機被拋到了各處——原本正在往下滾的石子上了天,被風捲上天的稻童半個身體埋進土裏;羅青石無端與他的護身芥子“勞燕各飛”,一眨眼就相隔了丈餘;端睿大長公主的身影憑空被移動到乾坤塔斷裂的塔尖上;趙隱僵在了半空——地面上的人幾乎要仰斷脖子,才能看見他巨大的袍袖,他那身影宏如南山。

    山將崩。

    天雷卷着山呼海嘯般的銘文砸在他身上,趙隱被兩大蟬蛻長老砸下雲端,荊條纏上來,直接抵住了趙隱眉心靈臺。

    司禮大長老雙頰凹陷,臉上竟帶了可怕的老人相。他目眥欲裂,瞪着乾坤塔頂的端睿。

    端睿大長公主在三大蟬蛻重壓下,氣息頗爲不穩,人卻很穩。捲起無憾鞭,她遠遠地朝林宗儀和章珏一頷首。

    周家……

    趙隱心想:被仙山壓制了上千年的周家,真是好手段。一邊在無渡海養魔,一邊在碧潭峯閉關,仙與魔兩邊不誤。玄隱山四大姓,爲平衡,千百年來,唯獨周氏沒有蟬蛻,但他們一代人之內,便直接或間接地將兩個蟬蛻長老拉下靈山,何等心機!

    長了五年,已經在他靈臺上深深紮根的心魔垂涎三尺地籠罩住蟬蛻長老的道心,將趙隱腦子裏所有風馬牛不相及的巧合,都囫圇個地歸攏到陰謀裏。抵住他靈臺的荊條泛起了黑。

    無渡海底,周楹來到最後一對被他打破順序的銘文處,耳邊奚平的聲音暫時聽不見了,於是他趁機伸手在那虛弱銘文延伸的靈氣上颳了一下,自言自語似的,他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勢如潮水,仗勢強洗的惡名,等潮退了,都會被曬在恥辱灘上。”

    趙隱雙目中血色翻涌——神魔大戰前,世上沒有靈山、沒有仙門,當然也沒有所謂“家族庇護”,每個修士都是迷途客,道心都是自己輾轉摸索出來的,能走多遠純看個人際遇與資質。

    唯獨趙隱走了捷徑。

    那時他只是個小小的開竅半仙,卡在兩百歲的檻上,人已經露了衰相,修爲仍無寸進,希望越來越渺茫。一次出海尋找機緣,他碰巧被捲進了一場大能的爭鬥中,趙隱九死一生,但運氣還不壞,在暴風驟雨中活了下來。

    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被衝到了一座無名小島上。和他在一起的是半具大能屍體,與其完好的本命神器。趙隱很喫驚,因爲那個年代,修士很少有好死的,人死器存的情況非常稀有,便好奇上前查看。

    這一看,他發現本命法器竟像最完備的墓誌一樣,盡忠職守地刻錄了主人生前走過的所有路——是打磨過的完整道心!

    苦尋摸不到築基門檻的趙隱心狂跳起來,他想:道心爲何不能用別人的?

    他也想尋覓自己的道,可半仙的壽數太有限了,比朝生暮死的凡人強不了多少,他快沒時間了!

    然而他苟活下來,成功築基登仙,卻也一度成爲了玄門笑柄。

    同道都知道他的道心是“偷”的。

    現如今幾千年過去,早就沒有所謂“偷道心”的說法了。從長輩或者故去的大能那裏繼承道心已被視作理所當然,自己摸索的反而稀奇……甚至有點離經叛道的意思,其師長要是沒點心胸,臉上恐怕還多少有些掛不住。

    對於最早踐行這種方法的趙家來說,當初的隱忍都得到了回報,他們從玄門笑柄變成了如今的南宛大姓,甚至仗着人多勢衆,敢同天才輩出的林氏分庭抗禮,人人爭相效仿,挖空心思想投入趙氏門下。

    可人心又不是浮萍,就算風向變了,深深紮根的恥辱還是會留在原地。

    爬過的路,哪怕被粉飾成通天的仙路,也騙不了一步一步匍匐上來的自己——他的道心是偷的。

    司禮大長老幾千年來固若金湯的道心裂了一條縫,恰如潰於蟻穴的千里長堤。

    章珏忽然感覺到了什麼,失聲叫道:“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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