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漫漫,凡俗牽掛多拖累,仙門又規定,參選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選十年才一次,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們坑苦了——每次大選前,無名無姓的私生崽子和他們無名無姓的娘都得死一批,龐戩早見怪不怪了。
“墓……也該是掃了的,”趙譽嘆了口氣,低聲道,“昨天給董璋駕車的車伕,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龐戩一皺眉:“你是說那個掀開車門,第一個被‘飛蓬咒’撞死的車伕?”
“正是,”趙譽道,“要不是那車伕已經死了,我們必得將此人押進鎮獄嚴查。”
“車伕家裏還有什麼人?”
“沒人了。他是個老鰥夫,膝下只那一女,年初沒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時沉默寡言,除了趕車,也不怎麼與人來往。住的地方沒搜到什麼,牀底下有不少紙灰,可見能燒的都燒了……都統,我看這確實是那些邪祟慣常的風格。”
身世悽苦,獨居,不與人來往。
龐戩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走近客房,聽了聽屋裏的動靜:“睡得挺踏實,這小子沉得住氣啊。”
“能在八匹‘因果獸’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裏確實沒鬼吧。”趙譽道,“這麼查下來,董璋之死恐怕與他那車伕脫不開關係,倘若因果獸也覺得這永寧侯世子沒問題,那可能確實……”
龐戩揹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臉上喜怒難辨。
趙譽察言觀色,話鋒立刻又一轉:“不過兩次都讓他遇見,也是太巧了。屬下覺得,還是應該查一查這侯府世子平日裏與什麼人有來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難。”
龐戩聽完笑了,心說這姓趙的,不愧是大姓出身,還真是滴水不漏。
他這一番話,看似中立,其實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把那永寧侯世子往外擇,字裏行間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捲進了這樁事裏,也應該是被動無辜的。
“行,那你牽頭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鄉下人出身,比不上你們大戶人家,丹桂坊裏那些姑姨娘舅關係,我老也捋不明白,”龐戩看了一眼黑燈瞎火的客房,又別有深意道,“這小白臉,還挺帶人緣。”
帶人緣的小白臉奚平一覺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沒睡過這麼瓷實的覺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牀喊號鍾進來伺候,忽然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會兒,從屁股底下拽出個小錦囊,這纔想起來,將離送了他個禮物來着。
頭天后晌過得太魔幻,他都把這茬給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開錦囊,奚平從裏面摸出塊紅玉來,成色夠不上血玉,一丁點大,也沒什麼雕工,看着還不如錦囊值錢。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潤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貼身溫養的。
拿貼身的東西送人是什麼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點膩歪,剛想丟一邊,又在玉的另一側摸到了刻痕。
他隨手將玉翻過來,見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寧安陳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時。
寧安陳氏?誰啊?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靈一下清醒了。
不……這不是落款,這是籍貫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種舊俗,閨閣小姐從小將一塊“生辰玉”掛在身上溫養,等到了談婚論嫁時,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會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給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贈一斛珠,取意“珠聯璧合”。
也就是說,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約等於庚帖。
據說王保常屍體上掉出來的也是一塊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趙尊長在莊王府叮囑的話言猶在耳——寫了八字、類似庚帖東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牀腳,蹦起來在身上亂拍亂打一陣,彷彿活血化瘀能預防變成殭屍。
一宿過去,他本來已經把董璋那張死不瞑目的爛臉忘得差不多了,這會兒經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頭一提醒,他又想了起來。
他連人女婿都還沒機會當,就要被強搶去做鬼女婿了?死後還得被剃成禿瓢看腦殼!
這是紅顏應該有的薄命法嗎?
不行,奚平心說,他絕不能同意這樁婚事!
他鞋也顧不上穿,就要衝出門去,打算撩開嗓門求藍衣尊長們出手“棒打鴛鴦”。
號鍾正在外間收拾牀鋪,目瞪口呆地看見他家少爺禮炮似的噴將出來,嚇飛了一個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爺,怎……”
然後就見少爺一手撐在客房門上,神色凝重地擡手打斷他,就着這姿勢沉思了一會兒,又撒囈掙似的往後轉,回裏屋了。
奚平衝到門口突然想起來,那玉是將離送給他的。
將離想害他……這說不通。
一來,他認爲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愛的男子,斷然不信會有女人捨得害他。
再說他夠對得起將離了,袒胸露背的女裝都大庭廣衆下穿了,豔壓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還要怎樣?
退一萬步,就算將離對他求而不得因愛生恨,那隨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藥,夠藥死他八回了,沒必要先包辦好他身後姻緣。
奚平隔着汗巾撿回了那紅玉,納了悶——可如果不是將離要害他,那這玩意是什麼?
這時,趙譽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奚平聽見那位尊長問號鍾:“你家世子起了嗎?”
這是天機閣,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將玉揣好,草草洗漱出來見人。
趙尊長收過莊王的古畫,當着人面避嫌,私下裏待奚平就和藹多了,先是好言好語地說了一通瞎話,什麼“將他扣在總署只是例行公事,沒有懷疑他的意思”云云,隨後又遞給他一個小瓷瓶:“聽說侯爺有心疾,昨天我們深夜驚擾也是萬不得已。這幾顆護心丹是我家在內門的老祖宗煉的,藥性溫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給你父親帶回去,改日必登門賠罪。”
奚平接了道謝,趙譽就又笑道:“你年紀輕輕,臨大事不亂,心有靜氣,他日說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聽完,沒把這片湯話當真,並推斷出趙尊長昨天肯定偷窺過他睡覺——他只有睡死過去的時候能跟“靜氣”倆字沾邊,於是問道:“尊長,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