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胡善祥 >第 47 章 臺階
    朱瞻基抱着詩軸氣沖沖的回去,走到半路,清風拂面,聽着夏蟲淺唱,腦中一片清明:我這是怎麼了?居然不知覺的被情緒操縱?

    上一次這樣暴跳如雷、與人鬥氣是什麼時候?

    那還是我七歲的時候,朱瞻壑打開蛐蛐籠,放走了我心愛的金剛戰士,我三天沒和他說話。

    皇爺爺說,爲君者,不要有情緒。從那以後,我就沒有表面上和人使過氣。

    如今我都十九歲了,怎麼越活越回去,和一個小女官慪氣,做出收回禮物這種毫無風度且幼稚的事情。

    這樣的話,豈不是告訴所有人,我很在乎這首詩?

    我不能讓人看出喜好的。

    朱瞻基轉身往回走,走了約十步,又停住了。拿都拿了,再送過去用什麼理由呢?

    欲蓋彌彰,還是會被人看破。

    朱瞻基進退兩難,矛盾的很,心道:我給她臺階下,等她找我道歉,我再把詩軸送她,如此,就師出有名了。

    朱瞻基抱着詩軸回去了。當然,也並沒有等到他預料中的道歉。胡善祥渾然不把這當回事,沉浸在九天假期的喜悅裏。

    她只休養了一天,就穿着寬鬆不擠腳趾頭的草鞋到處逛去了,先去御膳房找韓桂蘭,給她帶了幾部書,說了些勉勵的話。

    韓桂蘭自是感激不盡,把新鮮的西瓜籽在粗鹽裏炒熟了,用細篩篩出鹽粒,把炒熟的西瓜籽放在荷包裏,送胡善祥當零嘴喫。

    胡善祥去占星臺拜訪馬蓬瀛,馬尚宮是她任職前的考官,按照科舉的規矩,考生過關,便是考官的門生,有師生關係,胡善祥把馬蓬瀛當老師尊敬。

    大明宮廷到了七月,七夕是女兒節,女官們會換上鵲橋補子,馬蓬瀛也不例外,她還記得胡善祥,“聽說你如今是皇太孫身邊的紅人,如今皇太孫監國,你不忙着鞍前馬後效力,怎有空來我這清冷的觀星臺,你又不懂星象。”

    胡善祥一噎,“我……下官不才,牽牛織女星還是看的懂的。”

    馬蓬瀛並不因她背後的靠山是皇太孫就另眼相看,趕蒼蠅似的不耐煩說道:“把禮物放下走吧,我忙的很,沒時間應酬你。”

    胡善祥訕訕道:“馬尚宮最近忙什麼,有下官能效勞的嗎?下官攢了九天的旬假,橫豎無事。”

    “寫明年的年曆,推算日月食的日期。”馬蓬瀛指着堆積如山的算稿,“你的懂得這些計算程式嗎?”

    胡善祥一瞧,上頭每個字她都認識,但是湊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更別提用日月食的計算程式一步步推演日期,隔行如隔山,簡直自取其辱,她插手行禮,“對不起,打擾了,下官告辭。”

    胡善祥逃也似的走了,出宮玩耍,什麼西山、香山碧雲寺等等名山古剎統統玩遍,每日清晨出,黃昏宮門快落鎖時纔回來。

    七夕過後,中元節將至,京城各個街頭巷尾燒着元寶紙錢,黑煙滾滾,胡善祥回宮時粘上一身煙火氣,她愛這紅塵萬丈,享受其中。

    另一邊,朱瞻基還等着胡善祥低頭道歉,左等右等,一天又一天,三天過去,別說道歉了,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朱瞻基發現,胡善祥並不需要什麼臺階,真正需要下臺階是居然是他自己!

    這一日黃昏,朱瞻基微服出宮,在東華門附近徘徊,這裏離端敬宮最近,是胡善祥回宮的必經之路。

    朱瞻基想着如何做出不經意間“偶遇”的樣子,卻遠遠看見一個沿街一個賣大碗茶的茶鋪裏,胡善祥正在和一個男人喝茶,正是他的好弟弟朱瞻壑。

    皇太孫,胡善祥已經三天沒來了。

    肯認錯了嗎?

    她和你弟弟玩的很開心。

    聽眼線梁君透露,胡善祥休九天旬假,朱瞻壑派人暗中盯梢,覺得胡善祥應該不只是玩,八成在給朱瞻基辦事,但是從探子記錄的胡女史日常來看,她居然真的就是純玩耍,什麼都沒做,也無人與她接頭,這個女人真是捉摸不透。

    乘着胡善祥累了渴了,在路邊喝茶,朱瞻壑提着蛐蛐籠子搭訕,“喲,真巧。”

    朱瞻壑拿出一個蛐蛐籠子,“這是我花了十兩銀子買來的蛐蛐,幫忙掌掌眼,值不值這個價?”

    胡善祥纔不信是偶遇,她本打算敷衍幾句走人,轉念一想,他知道自己母妃的銅鏡流落民間的事情嗎?漢王妃的處境有疑,是朱瞻壑賊喊捉賊還是真的不知道?

    胡善祥起了試探之意,就和他聊起來了,“這隻蟋蟀牙口不錯,但價錢不好說,在我老家,一兩銀子的蟋蟀就很值錢了。京城有錢人多,好蟋蟀比人值錢,鬥蟋蟀的人花百兩銀子買蟋蟀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千金難買心頭好,世子喜歡就成,管它值不值。”

    朱瞻壑笑道:“說到我心坎上了,真是我的知己。”

    天快黑了,街頭燒紙的人越來越多,胡善祥去臨街一家火燭店買了紙錢,也蹲在街頭燒。

    宮裏嚴禁私祭,違令者斬,要燒紙只能在宮外。

    朱瞻壑問:“你燒給誰?”

    胡善祥說道:“燒給亡母,她是爲了生我去世的——好羨慕殿下,父母雙全,自幼有爹孃疼愛,漢王攜漢王妃去青州就藩有一年多了,世子許久不見他們,甚是想念吧。”

    朱瞻壑斜睨着她:“你不對勁。”

    胡善祥心頭一緊,難道我話題轉的太生硬,被他看穿了?淡定,像皇太孫一樣淡定,死不承認就對了,胡善祥立刻朱瞻基上身,反問:“世子何出此言?”

    這也是朱瞻基的習慣,回答不出問題,或者不想回答,就用問題回答問題,把皮球踢給對方。

    朱瞻壑撿起一根樹枝,撥動着堆積的紙錢堆,讓火燒的更猛些,一片片薄如蟬翼的灰燼猶如黑蝴蝶,在旋轉飛舞中碎裂,散落成塵埃。

    朱瞻壑說道:“你以前都躲着我,幾乎每次都是一副想盡快結束聊天的樣子,今天怎麼主動問起我的父母,肯定有企圖——是皇太孫要你這麼做的吧。”

    還真不是!胡善祥故作憂傷,“我爲求功名,背井離鄉,又恰逢中元節要到了,思鄉想家不行嗎?世子如此防着我,剛纔又何必邀請我看蛐蛐?我現在休旬假,不當差,咱們能不談公事嗎?”

    又道:“以前不想和世子說太多話,是因我的身份是皇太孫身邊的女史,要避嫌,以免瓜田李下說不清楚。現在我休息,只是一個從山東濟寧來的女子,想父母了,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和世子話家常,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自不量力。”

    胡善祥把最後一陌紙錢投進火堆裏,澆上一壺烈酒,篝火如一條火龍,猛地騰起老高,酒助火勢,紙錢很快燒完了。

    胡善祥悶聲告辭,朱瞻壑叫住了她,“喂,我沒有輕視你出身的意思,都是誤會。你不是想好好祭奠亡母嗎?到中元節那天,什剎海晚上放河燈,成千上萬河燈飄在湖面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就像一片星海,好漂亮的。我給你弄條船,裝上一百盞河燈,你放個夠,爲亡母祈福,你去不去?”

    胡善祥點頭,“不見不散。”

    端敬宮,胡善祥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煙火味,去了內書房,梁君守在門口,以往只要見她來,梁君會自動讓路,今夜卻攔在門口。

    胡善祥看着橫在面前的佩刀,這葫蘆裏賣得是什麼藥?難道皇太孫還在爲三天前的事情生氣?這氣性也太大了吧!我就休個旬假而已,你攔着不讓,我是女官,又不是賣身給地主家的長工——連拉磨的驢也有歇息的時候呢,你們老朱家也太摳了吧!

    胡善祥把步子縮回去,“我要見皇太孫,有要事相告,你去通傳一聲。”

    梁君進去不久,出來對胡善祥點點頭。低聲道:“太孫今日心情不好,胡女史小心。”

    胡善祥走進書房,不知是不是裏頭堆着冰塊降溫的原因,冷的很,一陣寒意襲來,根根汗毛豎起。

    朱瞻基在燈下捧着最新一期的《邸報》,沒有看她,也不說話,似乎看得很入迷。

    胡善祥不好打擾,想着等朱瞻基翻頁的時候開口。

    但是朱瞻基久久沒有翻頁,目光盯在書頁上,幾乎要把這一頁用目光摳個洞出來。

    胡善祥站得腳麻,不能再等了,輕咳一聲,表示她的存在,“殿下,微臣有事相告,中元節夜裏,漢王世子邀請微臣去什剎海放河燈,他——”

    “不許去。”朱瞻基打斷道,“你要求休旬假可以,但宮裏落鎖之前必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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