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不能的天主啊,請幫我抵禦來自內心的魔鬼!”
弗勞倫向羅蘭開口之前,低眉垂首,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在心內默默祈禱。
他幾乎不敢睜眼,似乎害怕看清面前的這位“尤物”。
是的,他一見到伯爵夫人,就認定了她是一名尤物。天下沒有比她更具誘惑的女人,那一頭秀麗的金髮,那對湛藍的眼睛,火焰似的紅脣,曲線玲瓏的身軀……
弗勞倫自忖是個早已將一切都奉獻給天主的修士,因此萬萬沒想到,自己一見到伯爵夫人,自己的親妹妹,就生出了這麼多邪念。動念就是犯戒。
弗勞倫拷問內心:犯了這樣的大戒,他能算還是個神甫嗎?
不過……說來也奇怪,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自己竟然有個妹妹。
他只記得自己在里爾附近的一家修道院裏做主持修士。他的日子過得平靜沒有半點波瀾,他一度以爲自己的一生都會這樣,在主的關懷下安靜度過,死後步入天堂……
但是後來發生了什麼?
他是怎樣離開里爾,又是怎麼來到這裏的?
他又是怎麼多出一個貴爲伯爵夫人的妹妹的?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似乎腦子裏有一大塊記憶被人挖空了,無論他怎麼努力回想,都只找到這個空空蕩蕩的黑洞。
鎮上的人卻都認得他,曉得他是本地虔誠的本堂神甫。
他們都說他在回到鎮上的時候摔了一跤,撞到了頭,醒來就把什麼都忘了。
可是,他真的把什麼都忘了嗎?
一旦見到那個女人向自己走來,弗勞倫的心裏立即涌起甜蜜,隨即是酸楚。
他能感到悲從中來,他似乎曾經爲她受盡折磨。
痛苦之後則是空虛,在空虛的盡頭,卻又涌上那麼一點點甜蜜。
——如此,週而復始,循環往復。
他在這最深沉的絕望之中,根本看不到屬於神的那一縷聖光,而他眼裏,竟然只能看見她向自己靠近,越來越清晰的影子。
“再這樣下去,我是要下地獄的。”
弗勞倫喃喃地說,同時把眼睛從羅蘭面上轉開。
“親愛的哥哥,我聽說你回來的時候受了傷,你的傷現在怎麼樣了?”
那柔美的聲音響起,聲音裏充滿了友愛與關懷。在弗勞倫聽來,彷彿是百靈鳥婉轉的歌聲,在清晨霧氣瀰漫的林間響起;又像是山溪淙淙的流水聲,在瞬間就滋潤了他早已乾涸的心靈。
這令弗勞倫吃了一驚。
他重新把視線轉向她的臉孔,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人與魔鬼毫無關係,她的臉上寫滿了真誠和善意,而這中真誠與善意,令她的臉龐彷彿籠罩了一層聖光——
她似乎從來與**無關,因此這張美麗的臉顯得格外的堅韌與剛強。
“我……我,我還好……”
弗勞倫剛開始是慌亂的,但是在她眼神的撫慰下,他的心彷彿漸漸安定了。
“米萊迪,弗勞倫,我帶着虎克先出發了。”身邊的“遠親”彼得潘似乎不想打擾他們敘舊,帶着自己的伴當與他們告別,先行離開,留下羅蘭一個人,站在弗勞倫面前,關切地望着他。
弗勞倫喃喃地開口迴應:
“這兩天來,我的頭疼好得差不多了。昨天已經能在教堂里布道了,過兩天主持彌撒應該也沒問題。”——講道和週日彌撒是本堂神甫的基本職責。
弗勞倫這纔想起他一直在迴應羅蘭的關懷,卻從來沒有過問過羅蘭的情況。
聽說伯爵沒留下隻言片語就離開了莊園,留了伯爵夫人一個人面對整個伯爵領繁雜的事務。
這兩天以來,鎮上已經有流言,說是伯爵在別處另有了新歡,纔會離開了自己的領地。伯爵夫人已經淪爲下堂棄婦了。
怎麼?他吞吞吐吐地,還沒能說出自己的擔心,對面的女人已經“噗嗤”一聲掩口笑出來了。
“親愛的哥哥,這有什麼可擔心的?伯爵不在,我一個人照樣能把日子過好。”
是的……她眼睛裏自信的神采,再次帶給他神祕的熟悉感,彷彿他確實認得她,也確實知道她擁有能克服一切難題的能量。
她一如既往地強大,彷彿世界都在她掌心。
但問題是,這熟悉感裏又好像有什麼不同。
他也說不清哪裏不同——可明明他根本就不記得這個妹妹了呀。
弗勞倫感到自己的頭又疼起來了。
“我還約了鎮長,要在鎮上走走看看。”
“哥哥,你如果還有事就先去忙吧,沒有必要陪着我。”
羅蘭柔聲安慰,然後離開。
“好,好……”
弗勞倫目送羅蘭離去,望着她英姿颯爽的背影,他只覺得一陣空虛,搖搖欲墜。
——他的靈魂太軟弱了。
弗勞倫這樣想着,轉身回到領區的教堂裏,雙腿一軟,頓時跪在聖像跟前,向聖壇上的聖像虔誠祈禱。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修士來通知弗勞倫,有人前來懺悔,需要神甫接待。
弗勞倫連忙起身——這是他的職責,他有責任聆聽,並代表上帝,拯救和他一樣軟弱的靈魂。
他連忙去了懺悔室,坐在聆聽人們懺悔的位置上。
腳步聲響起,前來懺悔的人走進懺悔室,坐在弗勞倫對面的位置上。
兩人坐的位置之間掛着一道黑色的布簾,弗勞倫看不見對方,對方也看不見他。
“你可以開始了。”
弗勞倫說,他儘量讓自己在這一過程中隱去存在。
人們懺悔時,上帝纔是聆聽者,他不過是人們與上帝之間傳遞聲音的工具。他儘量不讓自己的任何情緒攪擾懺悔者的供述。
“告解,伯爵夫人是個魔鬼!”
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聲音。
“啊?”
弗勞倫實在沒忍住,出了一聲,連忙說:“繼續,請您繼續。”
“對,我們的伯爵夫人,她已經被魔鬼附身——”
老婦人不像是來懺悔,更像是來向上帝“告密”的。
“大約是四天前的清晨,她找到我家來,要求我幫忙縫補身上的衣服。我一看,唉喲——她的外袍,裂開了那麼老長一條口子,還是被匕首割開的。那時候她只穿着一條襯裙,坐在我唯一的椅子上……”
弗勞倫這時候走了神,他想,四天前的清晨,那不就是他回到這裏,並且撞壞腦袋,失去記憶的時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