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武松號脈,一則,是想看看他體內是否還有餘毒未清,二則,是想在武學上給他些指點。
但如今他知道沒有這個必要了。
無涯子雖並非只醉心武學,但在武功上向來頗爲自負。
當年他三十二歲入谷,除了是想潛心鑽研天象之術,也是因爲他縱橫江湖再無對手,只有無敵的寂寞。
他入谷前最後一戰的對手也正是周侗。
江湖人言,二人當年在華山之巔大戰三天三夜,只打得日月無光,天地變色,卻勝負未分。
但其實,二人只是在京兆府城南十里一處不知名的山坡上切磋了百餘招,無涯子最終以半招勝出。
周侗練的是外家切夫,至剛至猛,一出手就大氣磅礴。而無涯子則是內外兼修,不僅招式精妙,且內息綿長。戰至百回合之後,趁周侗稍有力竭之象,無涯子方得以險勝。
所以,無涯子知道,武松如今身具之能絕非周侗一人所授,必是還有其它機緣。
而在豹林谷隱居四十餘載,無涯子雖未再出谷,但對武林之事也有聞,卻從未聽說江湖中出了武松這樣一位人物。
無涯子隨後將二人領到了院中。原來,喬黛已在院中的石几之上泡好了茶。
此時,一夜風雪已將蒼翠的竹海披上了一層銀裝,青竹瓊枝,綠海間泛起白浪,再伴着茶香,別有一番意境。
“老朽不甚酒力,只好以茶代酒,招待二位了。”無涯子道。
“此時此景,品茶正好。”亥言笑着道,“對吧,師兄?”
“甚好甚好。”武松忙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無涯子微微一笑,“二位果真是師出同門?”
“噢,前輩別誤會。”亥言連忙道,“我師兄的武功是出家前學的,小僧可一點也不會武功。”
“原來如此。”無涯子道,“無過,有你師兄在,怕是也無人能傷得你。”
“哦。真有這麼厲害?”亥言故意問道。
“以好漢如今的修爲,江湖中怕是難有敵手。”無涯子不無心慰道,“這也是中原武林百年積弱之後得以復興的徵兆。”
“前輩過獎了。”武松連忙起身,“前輩的兩位弟子劍法精妙,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
武松此言並非恭維之詞,而無涯子對自己的這套劍法也頗爲自信,“若只論劍招,老朽這套無涯劍法確有獨到之處,不過在好漢面前,以小徒的修爲怕是不濟。”
“我聽柳娘子說過,這套劍法每一招皆以詩句而名,聽起來頗爲深奧。”說到這套劍法,亥言也來了興致,“這是前輩故意爲之?”
“哈哈,讓二位見笑了。”無涯子輕捻白鬚,“這確是老朽所爲,但並非以詩句爲劍法名,而是從詩句中得悟劍法。”
“詩句中也暗藏劍法?”亥言道。
“小師父博學多識,應該聽聞過公孫大娘之名吧?”
“前輩說的是唐朝的公孫大娘?”
無涯子微微頷首。
“正是從公孫大娘的劍法中,張顛才悟出筆走龍蛇的絕世草書,杜工部也纔有了『一舞劍器動四方』的曠世絕句。可以,文武之道,看似殊途,但於劍上卻可同歸。”
“哦,前輩之意是說練劍和寫詩其實是相通的?”亥言道。
無涯子又點了點頭。
“自古劍法縱有千變萬化,不外乎虛實結合,而詩詞之妙亦在虛實相生,虛爲意,實爲力。有實無虛,則詩無意,味同嚼蠟,劍無神,如莽漢相爭。而有虛無實,則詩無據,乃無病呻吟,劍無根,如隔靴搔癢。”
武松聽得雲遮霧罩,而亥言卻是興致盎然。
“知道爲啥要多讀書了吧。”亥言悄悄在武松耳旁道。
見武松沒搭理他,亥言只是一努嘴,也不計較,兀自轉向無涯子問道:“那這劍法有多少招?”
“只有十六招。”無涯子道,“不過,每招皆蘊含諸多變化,與詩句意境相合。比如這一招:無邊落木蕭蕭下。”
說着,無涯子隨手揀起一根竹枝,起身走到院中的一簇竹子前。只見他手脆輕抖,瞬間無數竹葉紛紛落下。
武松心裏一驚。
原來,落下的只有竹葉,卻無半片積雪。無涯子看似隨意的揮動,卻是精準到巔毫,只把未有積雪的竹葉削落。
武松心裏道,若只論劍招之絕,自己怕也不是對手。
“原來蕭蕭落木,其意在蕭不在木。”亥言道。
“小師父悟性果然很高。”無涯子也是微微一驚,“只取蕭瑟之木正是此招的精妙所在。”
“劍,號百兵之君,自古讀書人習武,也多是以劍爲兵器。”無涯子道,“老朽自小讀過幾本書,又好習武,所以纔有此悟。只是一家之言而已,讓小師父見笑了。”
“不過所謂文武之別,其實亦是器道之爭。”無涯子沉思了片刻,接着道,“本朝重文抑武,看似是以道馭器,以禮樂制天下。但廢器於內,卻也是自殘於外,所謂守內虛外之策實乃偏安,終有今日之禍。”
這段話,武松聽明白了,“無器禦敵,何來道,無戈止武,亦是無用之武。”武松忿忿道,“金人狼子野心,天下人盡知。”
無涯子不由多看了武松幾眼,“好漢所言極是,無器衛道,則道將不存,無道馭器,則器必濫殺。器道若失之一,終是禍國秧民。”
無涯子侃侃而談,滔滔不絕。一時間已是日過三杆。
無涯子欲挽留二人多住幾日,但武松還惦記着和上官令之約,只得起身告辭。
臨行之際,無涯子告訴武松,約半月之前,柳如煙有飛鴿傳書回谷,說她已決意率衆北上,意在勤王抗金。
聞聽柳如煙北上,武松也是心裏一動。
待用過午飯,無涯子和喬黛將二人送到門外。
“於武學之道,老朽已無可指點之處。”無涯子道,“二位不辭千里來訪,老朽別無他物,只有以此書相贈。”
說着,無涯子從喬黛手上接過一冊書遞給了武松,武松一看,不正是那本《種兵紀要》嗎?
原來,种師道除了把此書交於種安遠避江南之外,也抄了一本送到無涯子手中。
“此書和好漢手中那冊無異,只是多了老朽的一些批註而已。”無涯子道,“好漢可交於那位將軍,應該有所禪益。”
武松連忙拱手謝過。
“前輩雖隱於世外,卻也心繫國事啊。”亥言在一旁道。
“讓小師父見笑了。”無涯了道,“老朽在這谷中,名爲隱居,實爲禁慾。”
“禁慾?”亥言也不由一愕。
“對。人活於世,皆逃不過慾望二字,好色好酒是欲,貪財戀權是欲,爭強好勝,揚名立萬豈又不是欲?”無涯子道,“老朽躲在谷中,實乃以不見爲淨,少見一件世事,也就少一些慾望。”
“前輩這是以孑然一身修萬念皆空之心,也是器道兩存,虛實相生啊。”亥言微微一笑。
無涯子這下明白了,亥言爲何能對出那句上聯了。
“他日若有緣,還望二位再來谷中一敘,老朽不勝榮幸。”雖是客套之詞,但這也是無涯子誠心之語:這一大一小兩個和尚,一個武功深不可測,一個少年老成,絕非尋常之人。
武松二人出了豹林谷,在那片山崖下取回了汗血寶馬,策馬東去。
一路之上,武松一直是快馬揚鞭,行色匆匆。亥言也未多問。
兩日之後,二人距滑州已不過四五十里之遙。見天色已晚,二人就近找了個集鎮投宿。
“武都頭一路急馳,可是惦記着柳娘子。”亥言有意無意地問道。
“嗯。”武松點了點頭,“她若是直趨汴京,怕是不妙......”
“這你不用擔心。”亥言道,“以柳娘子的行事風格,她斷不會魯莽行事,自投羅網的。”
“那你覺得她會去往何處?”
“她若是爲了抗金,去投軍也是可能的。”亥言道,“不過,她畢竟是女兒身,投軍也多有不便......”
“那究竟會去何處?”武松有些急了。
“武都頭莫急。”亥言道,“柳娘子武功雖不及你,但也是少見的高手,一般的金兵也奈何她不得。況且她一向行事周密,既然決意北上,必是有備而來。”
武松勉強點了點頭,卻依舊眉頭不展。
“放心吧。等到了滑州,交了令。再讓魯正全打探她的下落就是了。”亥言接着道,“上官令躲在山裏都讓他找到了,以丐幫弟子之能,還怕找不到你那妹子?”
聽亥言這麼一說,武松才稍稍放下心來。
在這個世界上,若是還有人能讓武松視爲親人的話,那也只有亥言和柳如煙了。
亥言他自然不用擔心,但柳如煙此番北上,卻讓武松不得不擔心起來。
翌日一早,天色尚未完全放亮,二人就一路馬不停蹄奔向滑州方向。
遠遠看到宋營旗幟時,二人也終於放下心來。
歸營之後,羣雄紛紛前來相見。得知二人果然找到了上官令,並已定下約期,衆人也是喜形於色。
不過,羣雄卻告訴了武松一個不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