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與隨隨沒什麼關係。

    主僕兩人在個小偏遠安頓下來。

    隨隨向驛僕要了熱水沐浴,換上乾淨衣裳。

    一番折騰下來,前院已經開宴了,一浪浪的人聲和着絲竹飄來。

    隨隨躺在榻上,就着半牀月光晾頭髮。

    在馬車上顛簸了一日,此時躺着頭還是暈的,像枕在海浪上。

    春條一邊用小梳子替她梳頭髮,一邊旁敲側擊地勸她自薦枕蓆“……奴婢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娘子若是對殿下無心,奴婢這些話便爛在肚子裏也不會說,可奴婢都看在眼裏,娘子分明也對殿下有意……”

    隨隨無聲地彎了彎嘴角,並未解釋。

    她在桓煊營帳中醒來,第一次看到那張臉的時候,的確有些失態,也難怪旁人誤會她一見傾心。

    春條喋喋不休的聲音慢慢變遠,匯入遠處的歡歌樂舞,襯得這方寸之地冷清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皮慢慢發沉,春條梳髮的手也動得越來越慢,身體歪向一邊。

    就在主僕倆都昏昏欲睡之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隨隨幾乎是在一瞬間從榻上坐起來,左手同時在榻邊一撈,卻撈了個空——她一怔,纔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是個獵戶孤女,榻邊沒有她的刀。

    片刻功夫,來人已至窗下,敲着窗戶道“鹿娘子在麼?殿下召你去侍奉。”

    春條的瞌睡頓時無影無蹤,拊掌笑道“佛祖保佑,阿彌陀佛,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說着,手忙腳亂地爬起身“奴婢給娘子梳個什麼髮髻好呢……”

    那小內侍不耐煩道“娘子趕緊些,穿什麼不打緊,殿下那邊還等着呢。”

    隨隨披上青布外衫,頭髮仍有些溼,她鬆鬆綰了個髮髻,便即推門出去,衝着小內侍點點頭,淺淺一笑,現出一對酒窩。

    小內侍張了張嘴,半晌沒發出聲音來,這女子的顏色太好,就這麼素着張臉站在月光下,也跟天仙下凡似的,周身都像籠着層光暈,笑起來更是讓人喘不過氣。

    雖說是替身,倒比正主還好看。

    只可惜命不好,託生在貧苦人家,側妃是不用想了,能不能進王府還是兩說。

    要是今晚把殿下伺候好了,說不定能跟着進府吧,小內侍心想。

    隨隨來到齊王的下榻處。

    這是整個驛館最好的院子,草木扶疏,曲廊迴環,廊下點着琉璃風燈,照亮了描金着彩的雕欄。

    到得寢堂,內侍打起簾櫳“鹿娘子請進。”

    比起煌煌如晝的院子,室內很幽暗,只牀邊點了盞鶴形燈,照亮一隅。

    屋子正中擺着几榻,依稀可以分辨出一個男子的身影,據榻而坐,自斟自酌。

    隨隨飲遍天下名酒,鼻子又靈,一聞便知是劍南燒春,氣味芬芳,酒性卻烈得恨。

    這是在借酒澆愁,隨隨心裏有了數。

    她上前行禮“民女拜見殿下。”

    桓煊屏退了侍衛,默不作聲,仍舊自顧自飲酒,任由她跪着。

    隨隨跪得腿腳有些麻木,桓煊這才撂下酒杯,掀起眼皮打量她“伺候過人麼?”

    男人的嗓音裏聽不出醉意,但比平常低啞一些,像沉沉壓下的夜色。

    隨隨搖搖頭“沒有。”

    桓煊站起身,朝屏風內走去“過來。”

    隨隨跟了上去。

    桓煊擡手從衣桁上取下兩件衣裳,轉身扔給她,冷冷道“去沐浴更衣。”

    衣裳薰過香,一股清雅微甜的香風撲面而來。

    隨隨接在懷中,絲緞滑膩,觸手冰涼。

    “啓稟殿下,民女已沐浴過了。”她用磕磕絆絆的官話說道。

    桓煊聲音更冷,一字一頓“沐浴,更衣,聽不懂話?”

    “是。”隨隨低下頭,抱着衣裳去了淨室。

    淨室裏已經備好了香湯和梳洗用具,隨隨探了探,天氣冷,水幾乎涼透了。

    她快速脫了衣裳踏進浴盆中,冷得打了個寒顫,受傷後身子骨大不如前,她本就比一般人畏冷,涼水沐浴更是雪上加霜。

    她沒有折磨自己的癖好,草草洗了一會兒,便即擦乾身體更衣。

    昏暗的光線裏分辨不清衣裳的顏色,但一摸便知是上好的越羅,用銀線繡着折枝海棠,針腳細密,是宮內繡坊出來的東西。

    離京多年,永安時興的衣裳款式與她記憶中不太一樣,裙裾長了,領口低了,廣袖幾乎垂到地上。

    她自十來歲起便習慣着胡服,許多年沒穿過這樣輕薄又繁複的衣裳,費了點時間才整理好。

    走出淨室一看,桓煊卻已經靠在牀頭睡着了。

    屏風內燭火搖曳,映亮了男人的面容。

    他生就一副風流相貌,修眉俊眼,直鼻薄脣,披上鎧甲氣宇軒昂,此刻卸了鎧甲,披散着長髮,又秀雅矜貴如世家公子。

    隨隨輕輕走上前去,跪坐在牀邊,用目光細細勾勒那熟悉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有風從窗櫺間漏進來,掀動帳幔,帳角的金鈴發出細碎的聲響。

    男人蹙了蹙眉,睜開眼睛。

    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他的雙眸彷彿冰消雪融,溢出柔情,含糊地喚了聲“阿棠”。

    隨隨聽見了,卻恍若未聞,只是看着他的臉。

    桓煊從牀上坐起身,把隨隨攬入懷中,下頜枕在她肩頭,雙臂緊緊箍着她,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中。

    隔着兩人的衣衫,隨隨也能感受到他燥熱的身體。

    他身上的氣息很特別,酒氣混合着龍涎和沉檀,沉鬱又甘甜,沉甸甸的,彷彿在拉扯着人往下墜。

    隨隨難過地屏住呼吸。

    她記憶中的人身上總是縈繞着淡淡的藥香和墨的清氣,儘管他們從未如此靠近。

    “我很想你。”男人輕聲道。

    隨隨心微微一顫,然後往下沉,一直沉,像是沒有盡頭。

    溫聲低語時,他們連聲音都很像。

    我也很想你,她在心裏道。

    過了許久,桓煊鬆開禁錮她的雙臂,與她拉開咫尺距離,低下頭,挑起她的下頜,慢慢湊近。

    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隨隨凝視着那雙讓她魂牽夢縈的眼睛。

    時光盡頭也曾有一雙屬於她的眼睛,靜謐,溫柔,像幽林中,星月下,靜寂的湖面。

    她沒有飲酒,卻已然醉了。

    誰都知道飲鴆止渴只是徒勞,可若是隻有這杯鴆酒能讓人重回舊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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