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隨道“不必多禮。”

    一開口卻是一口漂亮的雅言。

    中年人忙着要奉茶,隨隨道“不必了,我不能久留。”

    她從懷裏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箋“北岑過幾日該到京城了,你替我帶封信給他。”

    段北岑是她父親的養子,在節度使府中任行軍司馬,既是她最親信的幕僚,且亦兄亦友。

    信函沒封口,她和段北岑通信總是用密文,世間只有他們兩人能讀懂。

    那人忙接過信“卑職一定親手將信交給段司馬。”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道“主公,先太子的事,要繼續往下查麼?”

    隨隨望了望跳動的燈焰,卻似在看遠方“過了這幾日吧。太子大婚在即,宮城戒嚴,這時候別輕舉妄動。”

    “卑職遵命。”中年人低着頭恭謹道。

    隨隨道“辛苦你。”

    說罷隨手從他案頭拿起一個粉色琉璃小盒,撩開氈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夥計仍舊恭立在門外。

    隨隨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沒想到她會和他說話,一時間受寵若驚,語無倫次道“卑……小的名喚田駿。”

    隨隨一笑,拍拍他肩膀“好,下回買胭脂還找你。”

    說罷撩開氈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跟出兩步,望着隨隨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驀地回過神來,心跳如擂鼓,手心裏滿是汗水。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蕭將軍本人,雖然戴着帷帽看不清真容,但單是氣勢就夠懾人的了,沒想到態度卻那麼平易近人。

    他呆呆地撫了撫方纔被拍的右肩,心臟猛地撲騰到嗓子眼。

    蕭將軍竟然親手拍他的肩!用左手!那隻傳說中百步穿楊,能在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的左手!這說出去誰能相信!

    ……

    隨隨下了樓,又挑了盒普通的面脂,便走出脂粉鋪子。

    店鋪在街巷深處,兩人往巷口走,冷不防一陣穿堂風迎面吹來,掀掉了隨隨的帷帽。

    小桐驚呼一聲追上去撿。

    恰在這時,一個穿黃衫石榴裙的少女帶着婢女迎面走來,把她看了個正着。

    那少女一怔,頓住腳步,不錯眼地盯着她瞧,片刻後,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態,“啊呀”輕忽一聲,快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隨隨回頭看了看那少女,只見她戴着帷帽,身披泥銀鮫綃紗帔帛,看身量不過十四五歲,那身杏子黃的衣衫看着不打眼,實則是蜀地出產的重蓮綾,上用的貢品。

    再看那青衣婢子,發上簪着對寶相花鈿頭嵌松石銀釵,衣裳也是上好的青碧絞纈製成,腰間佩着銀香囊,一看便是高門大戶的婢女。

    這樣的人家,即便在長安也找不出十戶來,不是皇親貴戚便是股肱重臣。

    莫非是把她認出來了?隨隨立即否定了這想法。

    她已有十來年不曾回過長安,即便在她年幼時見過她,也不可能認出她來。

    那就是認識阮月微的人了。

    她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小桐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道“娘子,咱們身後那小娘子,回頭望了你好幾眼。你可是見過她?”

    隨隨笑道“我剛到長安,第一次出門,怎麼會認識人。”

    小桐皺着眉冥思苦想“奴婢看那婢子的衣裳裝束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對了!”她雙眼一亮,“奴婢想起來了,那是張府的人!去年他們府上奴婢來送年禮,穿的就是這種絞纈衣裳。”

    長安城裏顯赫的張家只有一個,便是當朝右相張秋湖家。

    張秋湖出身寒素,弱冠之年進士科舉登第,從此便青雲直上,四十歲出頭便當上了宰相。

    方纔那身着杏黃衫子的小娘子,八成就是張家的千金了。

    隨隨佯裝不知“張府?”

    小桐道“當朝右相張公,娘子可聽過?”

    隨隨搖搖頭。

    小桐解釋了一下張相的出身和發跡經過,又道“張府只有一房,人口簡單,方纔走過去那個多半就是張相元配夫人所出的小娘子了。張家嫡庶加起來七八個兒子,就只有這一個女兒,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她頓了頓,接着道“那位張小娘子是個美人,且才情出衆,和寧遠侯府的三娘子並稱長安雙姝,聽說兩人還是手帕交。”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猜得沒錯,果然是阮月微的熟人。

    小桐又道“寧遠侯家的三娘子是長安城裏公認的第一美人,可惜奴婢不曾見過,也不知究竟能美到什麼地步。”

    她說着說着想起齊王殿下對阮三孃的一片癡心來,頓時有些心虛,用眼角瞟了眼隨隨的側臉,卻見她神色如常,並未起疑,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一看又不禁叫那張臉吸引住。雖然藏在紗帷後,隱隱綽綽的也能看出秀美的輪廓。

    那眉目當真是難描難畫,她一個女子都忍不住偷看兩眼。

    也不知那位阮娘子與這位比起來如何,反正她是想象不出來。

    寧遠侯府內院。

    阮月微坐在軒窗前,面前的畫案上鋪着細白的藤麻紙,手裏拈着白玉筆管,那春蔥似的纖指似玉一般瑩潤無暇,一眼望去竟分不出來。

    但她只是微微蹙着眉,望着窗外花影出神,似乎忘了怎麼落筆。

    從庭中遙遙望去,宛如一幅工筆仕女。

    張清綺跟着侯府婢女行至中庭,便看見那綺窗裏的女子撂下筆,擡眼望她。

    接着一陣環佩泠泠清響,畫裏的美人動起來,仍舊像一幅行走的畫。

    美人褰簾出來,提着鬱金裙迤迤然走下臺階“怎麼纔來,我盼了你半日了。”

    張清綺狡黠地一笑,稚氣的臉頰上現出一對深深的酒窩,煞是嬌俏。

    她指指婢女手裏捧着的紫檀匣子“姊姊莫怪,妹妹這不是不好意思空着手上門,特地繞路去了趟東市。”

    那匣子約莫兩掌見方,蓋子上有精巧的金銀平脫花紋,單匣子至少值十兩金,也只有張家衆星捧月的嫡出千金才隨手拿來送人。

    寧遠侯府聽着顯赫,其實在朝中沒什麼實權,闔府上下幾百口人,喫穿用度都不能墮了侯府的臉面,不免有些捉襟見肘,即便是阮月微這樣的身分,也得算計着過日子。

    她不由摸了摸發上的玉簪,這支簪子還是去年入宮時賢妃賞的。

    阮月微定了定神,笑着上來拉張清綺的手,嗔道“我看你是拿我做筏子,趁機去逛市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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