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萬籟俱寂,只有秋風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庭中枯葉,逗引着檐角的金鈴。

    隨隨側躺在牀上,怔怔地望着落在牀前的月光,沒有絲毫睡意。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陣橐橐的靴聲由遠及近,緊接着便是急促的拍門聲。

    隨隨起身披衣,叫醒了睡在外間榻上的春條。

    待他們走出房間,高嬤嬤已經去應門了。

    來人是齊王府的內侍,見是高嬤嬤,他的態度多了幾分客氣“齊王殿下往山池院來了。”

    高嬤嬤愕然“殿下今夜不是在東宮飲宴麼?”

    按理說同胞兄長大婚,桓煊這個做弟弟的該在筵席上替兄長待客的,等夜闌席散,多半就宿在東宮了,不然也是回王府。

    高嬤嬤萬萬沒想到他會來此地。

    不過轉念一想,她也就明白箇中情由了。

    心上人嫁給自己兄長,從接親、昏禮到酒宴,他已經忍耐了一天,席間大約又發生了些什麼,以至於他再也忍不下去。

    來這山池院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正主洞房花燭,他孤枕獨衾,更不是滋味。

    這裏現放着個贗品,即便不能替代,也可以聊慰相思之苦。

    高嬤嬤想起自家殿下,又心疼又擔憂,不免又在心裏把阮月微那“紅顏禍水”埋怨了一通,常言道疏不間親,可爲了這女子,兄弟倆直到今日還是貌合神離。

    內侍道“嬤嬤替鹿娘子梳洗梳洗吧。”

    高嬤嬤仍舊覺得殿下這是在瞎胡鬧——與其找個贗品替身,莫如好好娶個正妃,再納兩房好人家的妾室,不比這樣與個山野女子廝混強多了?

    可是桓煊向來說一不二,認定了的事誰勸都沒用。就如他鐘情阮月微,無論誰來勸,他都不會回頭。

    高嬤嬤嘆了口氣,轉身去裝扮鹿隨隨。

    隨隨飲了茱萸酒,雖然用青鹽擦過牙,又用香茶漱了口,可飲了那麼多酒,身上難免有酒氣。

    她自己不以爲意,高嬤嬤卻是如臨大敵,將她要穿的衣裳用香薰了兩遍,又找出按照宮中祕方調製的香口丸,叫她含在舌下。

    隨隨由她折騰,像個偶人似地任高嬤嬤和婢女們擺弄。

    高嬤嬤讓婢女替她梳了個時下風行的墮馬髻,插戴上玉簪、玉梳——阮月微喜歡素淨淡雅的顏色,嫌黃金太俗太“鬧”,平日只戴各種顏色的玉和白銀簪環。

    梳妝到一半,外頭響起車馬聲,桓煊到了。

    高嬤嬤不敢讓他久等,忙替隨隨換上一件淺藤花色繡白牡丹的外衫,下着蹙銀碧羅裙,再披上白狐裘。

    梳妝停當,高嬤嬤退後幾步,用苛刻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皺着眉點點頭“差強人意,走吧。”

    她領着隨隨到了桓煊的院子外,努了努嘴道“娘子切記,侍奉殿下是你的福氣……第一回或許有些疼,都有這麼一遭,忍一忍便過了。”

    隨隨點點頭。

    “娘子務必將殿下伺候好,殿下仁厚,不會虧待娘子的。一會兒……切不可衝撞了殿下。”

    隨隨道好。

    高嬤嬤又叮囑了幾回,這纔不情不願地將她送進去。

    清涵院寢堂外只有兩個內侍守着門,兩個婢女在階下等候,其餘婢僕都已被桓煊屏退。

    隨隨褰簾而入,在門口行個禮“民女拜見殿下。”

    重帷深處傳來低沉的聲音“進來。”

    隨隨走到桓煊跟前。

    桓煊坐在榻上,身前几案上擺着一隻鎏金迦陵頻伽鳥紋酒壺,一對配套的酒杯,榻邊紅燭高燒,倒有幾分洞房花燭的味道。

    只可惜人不對。

    桓煊執起酒杯晃了晃,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映襯着鎏金銀盃,着實賞心悅目。

    “高嬤嬤把你教得不錯。”他乜了隨隨一眼,點點頭。

    他顯然已喝了不少酒,眼神迷離,不似平日那般冷峻鋒利,嘴角甚至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配上他的話,便似在調侃她東施效顰。

    但隨隨彷彿沒聽見,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目光從他英氣的眉骨,緩緩移到他高直的鼻樑,再滑到他與杯沿輕觸的薄脣。

    曾經以爲再也見不到的容顏又出現在眼前,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其實即便將全長安的酒飲下去,她也知道眼前人並不是她心裏的那個。

    但帶着幾分醉意,自欺欺人總是更容易些。

    此刻她只想將心裏的洞堵上,不讓冷風再往裏灌,無論是一抔雪、一塊冰,還是一把刀,堵上就好。

    桓煊也在看她。

    女子的雙眼如橫波春水,藏着一整個春天的柔情。

    桓煊對上她不加掩飾的目光,皺了皺眉,看了一眼酒壺“斟酒。”

    隨隨將輕羅衣袖挽進銀臂釧裏,捧起酒壺往杯中斟酒。

    待她倒完,桓煊掀起眼皮看看她“能喝酒麼?”

    隨隨點點頭。

    桓煊將一隻空杯推到她面前。

    隨隨斟滿一杯,放下酒壺,捧起酒杯飲了一口。

    卻不想巧奪天工的鎏金酒壺裏,裝的是軍中最劣等的燒刀子。

    酒液入喉,隨隨冷不丁嗆了一下,連忙放下酒杯偏過臉捂着嘴咳嗽了兩聲。

    回過頭時,眼中淚光朦朧,眼角染上了胭脂色。

    男人執着酒杯定定看她,忽然撂下杯子傾過身,扣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便將她摁在了案上。

    酒壺和酒杯紛紛滾落,殘酒灑了一地,在溫暖如春的帳幄中氤氳出醉人的氣息。

    女子被層層疊疊的繁複衣衫包裹着,衣襬敞開,腰帶卻緊緊繫着,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始終那樣凝望着她,琉璃般清透的眼眸裏映着燭火,好似在燃燒。

    一個人怎麼會有這種眼神呢?就好像她的眼中真的燃燒着兩團火,而燃料是她的靈魂。

    他做夢也想讓另一個人能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然而那人永遠曖昧不清,永遠似是而非,惹得他輾轉猜疑。

    沒有人能對這冶豔的風光無動於衷,更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眼神下全身而退。

    桓煊沒有退卻的意思,他今日既然夤夜來此,便是下了決定。

    隨隨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意襲來,整個人像是被撕成了兩半,比箭鏃入體有過之無不及。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桓煊驟然停住,用上臂撐起身子,蹙了蹙眉,冷聲道“別出聲。”

    隨隨順從地咬住下脣,她很擅長忍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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