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書走後,空氣都變得清新怡人起來,全營都彷彿齊齊鬆了一口氣。新兵的安置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約摸有三成的新兵成功入選楊家軍,其餘被分配至營兵、州府護軍。我留心觀察了一下,能入選的新兵多是長得人高馬大、五大三粗的,看上去就很能打,像我和鄧衝這樣短小精悍的還真沒多少人。

    騎兵營集結那天,我們新老兵皆牽着各自的戰馬列隊等驃騎將軍檢閱。將軍走過我們面前時,臉上的喜意幾乎要溢出來了,像極了農夫站在自家長勢喜人的麥田前,眼中閃爍着“未來形勢一片大好,我必將喫喝不愁”的希望。直至他的眼睛瞥到邊角處的我和鄧衝等“小矮苗”,臉上的喜意便消淡了幾分。

    事後,鄧衝在回去的路上頗爲不服氣地說道:“像我們這樣身材上不佔優勢的人還能跟他們一起進了騎兵營,不正說明我們更厲害嗎?”

    我附和着點了點頭。

    “你看前面那幾個,仗着自己有膀子力氣就對我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嘚瑟什麼啊!”鄧衝壓着聲音,用眼神給我指了指走在我們前面的幾個身材壯碩的男子。

    沒有等我回應他,鄧衝自己忽然住了嘴,努着嘴巴陷入沉思。我見他這樣,也就沒有打擾他。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鄧衝突然說,“之前東營那羣女人現在怎麼樣了?”

    “兵部尚書走後,小將軍就把她們帶回東營了。”我說。

    鄧衝又沉默起來,擰緊着眉頭。

    “怎麼了?”

    鄧衝嘆了口氣,苦着臉說道:“我覺得咱們現在就跟那羣女人似的……她們當初打贏了男子,那麼有能力卻……不過咱們還算好點兒,最起碼還能入伍。”他頓了頓,又問我:“你說,她們爲什麼來軍營啊?”

    “你爲什麼來軍營啊?”

    “爲了保家衛國、光耀門楣啊!”

    “她們可能也是吧。”

    鄧衝又不說話了,他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你別笑話我,我,我覺得這不公平……”

    “本來就不公平。”

    “軍營嘛,生死一條線的地方。我覺得入伍也好、做騎兵也好,應該是能者居之,管他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能退敵就是好兵!設下那麼多沒用的條條框框,指不定錯過了多少將相之才呢!”鄧衝見我贊同他的觀點,說起話來也便沒了顧忌,嘟嘟囔囔地像是抖篩糠,“那天那羣女人一個都沒慫的,打起來的時候一點兒也不虛!而且我還聽說,她們之前就跟着小將軍去了好些次敵營了,瞧瞧人家這膽量,哪兒比男的差了?”

    我全程一言不發聽着他義憤填膺的講話,許久,他終於停了下來,問我:“我說的對不對?”

    “對。”我點點頭,停頓了一下,問道,“若不是因爲你的身量,你可還會這樣覺得不公平?”

    鄧衝愣了一下,臉色微紅,不好意思地一笑,赧然說道:“話也不能這麼說……”

    我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徑直朝前走去。其實鄧衝說的話挺好的,可弱者對弱者的共情,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想了很久,可能是因爲我不太喜歡他們這種只有在自己低落的時候纔會偶爾意識到,這種不公普遍存在在他們周圍的一些人身上,一番慷慨激昂的感慨也不過是因爲“這樣不公的事居然發生在我身上”的心理。

    鄧衝在原地愣神了好一會兒,又很快追上我的步伐,對我說:“你這個人一提到東營的事就一身正氣凜然的模樣,隱約有小將軍的感覺……”

    我聞言挑眉看向他。

    “不過也是,畢竟你本來就是跟在小將軍身邊的,耳濡目染,可以理解。”鄧衝咂摸咂摸嘴巴,手摸着下巴分析着。

    “你才見過小將軍幾次,便知道小將軍是什麼感覺了?”

    “遠遠瞧過幾眼,要是用文人騷客的話來說,感覺應該是眼中有衆生,虛懷若谷、溫潤如玉……哎?這麼一說,你也不是這號人啊!”鄧衝苦惱起來,鎖着眉頭一臉困惑地圍着我打轉,“可我真覺得你倆有點兒像!到底是怎麼回事?”

    鄧衝的話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都說相愛的兩個人會越來越像,我和昭昭是不是就是這樣的呢?想到這裏,我心裏一陣竊喜,連帶着看鄧衝的眼神都柔和起來,嚇得他連連後退,指着我說道:

    “可能剛纔就是我的錯覺,你也別刻意用這眼神看我了,不像!一點兒也不像!小將軍那樣的眼神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你這樣看我我只覺得陰風陣陣!”

    ……他這個人就是不禁誇!氣得我擡腿便踢了他一腳。

    我已經多日未見過昭昭了,不知道她喫得飽不飽、睡得好不好,有沒有想念我。她曾託楊墨校尉給我帶來了我之前還沒看完的兵法書,還特意讓楊校尉囑咐我務必要自律自學,有不懂的地方標註一下,回頭她得了空便找機會看我。我問楊校尉:“小將軍爲何不來看我?最近在忙什麼?”

    “小炤自有她的事要忙,你既然入了驃騎將軍帳下,應當全心全意做好你該做的事!”

    “她要忙多久?”

    “你!”楊校尉瞪了我一眼,忽然,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神情又軟了下來,目光中透着同情之意,“阿晴姑娘,你是不是對小炤還有那一層意思?若是這樣,我還是多嘴奉勸你一句,別想了,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哦對,楊校尉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昭昭的女子身份,想必在他眼裏,我是一個被昭昭的男裝外表矇蔽的癡情可憐小姑娘,他一邊不忍看我步步陷落,一邊又不能將真相告知於我。百般糾結,萬分不忍,指不定每次看到我時都會感到良心一痛,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他頭頂上的道德之眼,他每一次對我的欲言又止都會受到一股莫名的道德壓力。

    怪可憐的。

    而且他還不知道這早就是他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了。

    唉,更可憐了。

    “阿晴姑娘,”見我不應他,他又喚我,強調着,“你們不可能會有結果的。”

    我回過神來,看着他,猶豫着要不要把我知道昭昭身份的事告訴他,結束我們之間這繞口令一般的邏輯關係。可轉念一想,以昭昭和他的關係,若是昭昭想告訴他,他早就知道了,眼下昭昭沒告訴他,是不是還有什麼我想不到顧慮?算了,我還是別多嘴了。

    “結果?”我搖了搖頭,決定繼續將錯就錯,“若是在過去,我還會肖想幾分。如今身處軍營,戰場之上刀光劍影,隨時都有可能喪命。我想明白了,日後,不問結果,只爭朝夕。”

    楊校尉聽了這話,更急了,嘴巴張了又張,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只扔下一句“你好自爲之!”便走了。

    又是許多天過去,西北的夏天都要來了,昭昭終於尋了藉口將我從騎兵營帶走。一離開衆人視線,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拉到了暗處緊緊抱着。

    她的力度很大,我的臉埋在她的肩膀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可心裏卻是極歡喜的,她抱我這般急切用力,便說明她也是萬分想我的。我緊緊摟着她的腰,貪婪地想要這擁抱久一點再久一點。

    “最近好不好?”她終於鬆開了我,捧着我的臉滿目深情。

    我搖搖頭,略帶委屈地悶聲說道:“不好,我想你想得厲害。”

    昭昭笑了笑,嘆道:“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現在騎術練的可好了,在全營名列前茅,而且我現在已經是隊長了!帶10個火,若能參加場小戰立個功便能往上升至營長!還有還有,我認真學了兵法,不會的地方我都記下來了,這次出來我還把記着問題的紙帶着呢!還有訓練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要告訴昭昭我這些日子以來做的事,想讓她知道,她不在的時候我也有努力上進。昭昭全程含笑看着我像邀功一般細數家珍,等我說得口乾舌燥的時候,她才從馬上取下水囊遞給我,說:“慢點說,不着急。”

    我喝下一大口水,沒甚形象地隨意抹了抹嘴角,“你呢?昭昭,你去做什麼了?怎麼一直沒來找我?”

    “出去了一段時間勘察,過兩天我打算帶瑛姑她們去陽關。”

    “陽關?月前西周不就在往陽關調兵嗎?你們這時候去豈不是……”

    “陽關那邊正是劍拔弩張,西周這次很強硬,連連強攻數次,我想知道他們的底氣是什麼……”昭昭眯着眼看向遠處,“我總覺得這背後不簡單。”

    “我聽說,西周皇帝前些日子駕崩,年僅八歲的幼子登基,眼下是太后垂簾聽政。會不會是他們爲了穩固民心,執意要打一場勝仗?”

    昭昭點點頭,說道:“他們確實需要一場勝仗,專攻陽關求得一時之勝也不無道理。叔父他們也是這樣想的,可我和我爹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以防萬一,我還是要去一趟陽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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