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栩栩若生 >第844章 還願了
    我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師父考我背的詩,題烏江亭,他問我,如果我出山後技不如人,一敗塗地,被敵人逼到萬念俱灰時,是要一死了之,還是有勇氣從頭再來?

    十二歲的我說會重頭再來,因爲我不敢用刀喇脖子。

    眼前蒙着水霧,我吸着鼻子笑了笑,一語成讖。

    我後來真的沒有一死了之,並非是我怕死,而是無數的不甘心驅使我不能去死。

    師父何嘗沒有教育我,做人要能屈能伸?!

    他被仇家從港城追殺到了鎮遠山,入鄉隨俗後,他直白的告訴我,他在鎮遠山就是爲了避禍,兩次和袁窮交手,兩次重傷,兩次都是笑着面對,耳邊仿若響起了師父的聲音——

    “入我門下,也沒什麼規矩,你只需謹記,若是這天壓你,你就撐破這天,若是這地壓你,你就踏破這地,天道時常不公,而公道自在你心,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我擦着淚,靜靜地站在窗邊,走到現在,才依稀懂得,師父是何等的狂人。

    諸事,他在意,又不在意,拿得起,也,放得下。

    室內太過安靜,我隔着窗子,彷彿都能聽到雪舞清揚的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整整一個下午,張君赫都沒從臥室裏出來。

    我安靜的等在客廳,心頭七上八下時,看到擺放在電視櫃旁的一盆海棠。

    恍然發現,張君赫家裏的花草不是很多,幾乎沒有什麼綠植,倒是這盆海棠的盆景很漂亮。

    我上前看了陣,枝杈上還都是花骨朵,很是惹人喜愛。

    海棠有花中神仙之稱,美如胭脂,清麗芬芳。

    詩中有云,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

    我欣賞了好一會兒,又坐回沙發,直到暮色將至,想着還要去醫院,便去張君赫的臥室前敲了敲門,“張君赫?”

    沒人應聲,我輕輕地擰開門把手,臥室裏很黑,張君赫背對着我坐在牀尾塌,脊背躬的很深,整個人似融進了黑暗裏,安靜而又壓抑。

    我慢慢的走進去,箱子就敞開放在他的小腿邊,裏面的文房四寶被扔了一地。

    同樣被扔在地毯上的,還有撕碎揉皺的信封信紙。

    光耀太暗,我隨意的撿起一塊大點的信紙展平,正好看到師父書寫的一行字——

    ‘千言萬語,爲父只想同你說聲對不起。’

    後面還能看到‘恨我也罷’之類的話。

    我沒再撿,握緊那塊碎紙,看向了張君赫。

    他見我進來毫無反應,頭垂的低低的,手肘搭着膝蓋,掌心託着眉宇。

    剛剛好蓋住了眼睛,令人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緒。

    “張君赫?”

    我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想安慰他,卻不知說些什麼,只能輕輕的拍了拍他的外臂,“我知道你很難受,但這個結果真的很好,你也不要去恨我師父,他真的不想的,只是做先生,很多時候都身不由己,他既想你活着,又不能容着袁窮繼續作惡,這一步,真的很艱難……”

    張君赫沒有說話,呼吸卻是輕顫了幾分。

    空氣中瀰漫起一股酸楚,我蹲在他面前,仰着臉看他,太黑了,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我能感受到他脣角顫抖的苦澀,“張君赫,我不敢想你一個人是怎麼熬過來的,你兒時被迫去喫骨灰時有多痛苦絕望,這些年,委屈你了,以後……!”

    話沒說完,張君赫忽然跪在我面前,將我摟在了懷裏,我本能的想推開他,卻感覺他的臉埋在我耳側,有溫熱的液體滲進了我的髮絲,一點點流進我的脖子,很淺的溫度,卻灼痛了我的皮膚。

    我跟着就紅了眼,沒再推開他,反而伸出手擁住了他的背身,輕輕地拍着。

    張君赫擁着我愈發的緊,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發出哭泣的聲音。

    那些帶着溫度的鹹澀液體,卻源源不斷的流出。

    我默默地流着淚,不去想師父的胸襟,單從張君赫的角度看,他真的很無助。

    如果我的爸爸媽媽將襁褓中的我送到惡魔身邊撫養,我就算擁有再強大的心臟,都會留下深深的陰影。

    “沒事了,你不是張君赫了。”

    我輕着聲,側臉都是他呼吸的熱度,“以後,我們都姓沈,你是沈懷信,我是沈栩栩,你真的是我哥哥,我也願意叫你哥哥的。”

    張君赫依然沒有言語,呼吸都是很輕很輕,只用眼淚去表達成長帶給他的撕絞疼痛。

    無聲,說明他真的太疼太疼。

    濃烈到淹沒天地,骨髓裏都是悽楚。

    我忽然懂得了他的玩世不恭。

    這暗無天日的人生,只有催眠麻木自己,纔有勇氣一步步的走下去吧。

    沒有再多說什麼,語言終歸是蒼白。

    因爲我不是他,不懂他那盼來那一秒又一秒後的絕望,不懂他撕扯不開血緣時的痛苦。

    他抱了我好久好久,我感覺毛衫的領子都要溼透了,便側臉看向他,“你好點了嗎?”

    張君赫這才鬆開我,不過他低着臉,似乎不想讓我看到狼狽的模樣,坐回牀邊就擡手遮住眼眶,嗓音沙啞的道,“你走吧,我一個人靜靜。”

    “……嗯,好。”

    我起身看了他一會兒,“那我先回去了,有事兒記得給我來電話。”

    客廳裏太黑,我摸索着按開電燈開關,雪白的光耀一起,我看到書包纔想起來,裏面還有我帶給張君赫的東西,特意揹着大書包出來,就是爲了裝這件禮物。

    轉身回到臥室,推開的房門令光芒鋪展了進去,我拿着那份禮物走到張君赫面前,將手裏的東西朝他送了送,“這是你父母留下的照片,上面的女人,就是你的親生母親,陳玉珠,她很漂亮。”

    沒錯。

    就是我在港城師父老宅裏拿回來的照片。

    這次離開鎮遠山,我將它一同帶了出來,因爲照片上面有師父,我想隨時隨地的看到。

    得知了真相後,我反而覺得將照片給張君赫最好,這是他的親生父母,師父那時候的刀疤還不重,師母也是溫柔婉約,這是他們留下的唯一合影,應該給親兒子作紀念。

    回頭看看,師父特意在老宅留下這一張合影,是否就爲了等這一天呢?

    我何其榮幸,能給師父他老人家,還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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