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鬣狗的報恩 >第四章 弗蘭肯斯坦
    躺在牀鋪上的男孩眼睛泛起了絕望的灰色,像是即將預知自己的死亡似的,乾燥枯裂的雙脣蒼白着翕動,在高燒的作用下發出意味不明的呻吟。他全身上下唯有面頰還是潮紅的,像是這個季節唯有在裏維埃拉方能盛開的紅玫瑰被碾碎成汁塗在了他的面頰上。

    站在一旁的男人胸前掛着一條垂到小腿的白色長圍裙,兩袖高高挽到手肘,做的正是外科醫生的打扮。

    這位醫生顯然有一定的歲數,頭頂禿得一乾二淨,唯有後腦勺和鬢邊還可笑地圍着一圈頭髮,即使如此,他的鬍鬚依舊被多此一舉地仔細剃過。只可惜房間內此刻唯一能欣賞他形容的孩子看樣子只有一口恍若遊絲般的氣,實在是沒有精力開口嘲笑……這可憐的孩子甚至連眨眼的力氣都快沒了。

    一陣突發性的抽搐傳遍了男孩全身,醫生在這個時候動手了。

    他掀開被褥,將孩子從被褥裏提坐起來。

    那個瀕死的男孩渾身赤裸着戰慄,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一柄纖薄的窄刀邊切入了左胸骨下方,粉紅的肌肉在鋒利的刀刃下被剝離開。傷口幾乎已經淌不出血了,醫生將一隻猙獰的鐵器撐在他三四肋之間,硬生生拉開一個可供一掌通過的通道。

    指腹能感受得到,裏面那顆心臟正在毫無規律地掙扎。

    他剪開心臟包膜,用手抓摁住男孩裸拳大小的心模仿心臟跳動的節奏擠壓。

    這個稱得上年幼的患者不僅無法動彈,更在逐漸失去知覺,任憑自己被醫生抓按着胸口中那一袋溼滑的軟肉,從痙攣的喉嚨裏擠出可悲的氣聲。

    男孩的眼睛裏像是蒙了一層含糊的薄膜,他彷彿能意識到有人希望自己活下來,一雙手在大力擠壓自己,從裏面泵出所剩無幾的血液……但很快,他便失去了這最後的一份與身體的連接,任憑醫師再在自己身上施展任何技術,這也不過是一具與他毫無關係的軀體了。

    他與無法避免的死亡相遇了。

    醫生開始沉默地收拾那些形貌奇怪的器具。

    哪怕剛纔切實盡了全力去挽留這個孩子的性命,甚至用上了毫無臨牀案例的心臟按壓手段,但此時醫生卻並未在臉上流露出任何惋惜或者沉重的神情。他的表情是那樣肅穆而淡然,以至於任何人如果看到,都得要爲自己還拘泥於人類必將面臨的生死苦惱而感到慚愧。

    他走到蓄水池洗淨自己雙手和刀具上的血污,將那些器械用酒精擦拭後收回瓷盒中。

    當商人通過盤旋的鐵藝樓梯,最終邁入這棟救濟院頂樓的房間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具像是剛被收割過的麥草似歪倒、甚至開膛破肚的屍體,以及一位面色如常,坐在椅子上覽閱裝訂做工無一不高檔的《物種起源》的醫師。

    “博士。”商人對着他鞠躬。

    醫生並沒有擡頭,他依舊沉浸在書本里,聞言只是稍稍擡了擡眉毛,示意對方自己已經聽見了。

    “我找到了一個姑娘,是平民受感者,沒有懷孕記錄,她有着乾淨的子宮。”

    “但我剛纔失去了他,小瓊斯,”外科醫師那雙枯瘦但穩定的手將書本合攏,硬質封面發出啪的輕響,他擡頭望向對方,“這裏已經沒有合適的亞當與這個新夏娃匹配了。”

    “明白了,博士,”商人欠了欠身,“我近期便會爲您帶來其他合適的人選。”

    “瓊斯在被感染前,就飽受心率不齊的痛苦,這孩子時常在入夜地時候攥着胸口一小塊布料顫抖,受感的過程中也總是在激烈地呻吟,誰也不知道死亡和進化誰先到來。”醫生說,“他是個有強烈求生意志的好孩子,所以我在他身上嘗試了新的治療手段,可即使如此,也無法抗拒‘死亡基因’的缺陷。”

    “死亡基因?”

    “準確的說是Apoptosis,希臘語,意爲某一樣事物自己將自己毀滅,”醫生極富耐心地爲對方做出解答,“而基因則是科學界一件未被論證的懸案,但我堅信它的存在,生物的進步和毀滅都像是密碼一樣潛藏在我們的體內,它於上萬年前就被書寫,通過遺傳,每時每刻在我們身上顯露它的遺蹟。”

    商人就像是接受教育的學徒,一言不發地聽着。

    “這個世界有高級的人種,自然也有低劣的。而高級的人種總是受制於數量的稀少以及道德律令的限制無法完全主宰這個世界,低劣的人種卻毫無這樣的顧慮,他們像是牲畜那樣生活,老鼠那樣繁衍,擁擠在每一條下水道和藏污納垢的房間裏……寄居在木樑中的白蟻一般,一點一點將整個城市、整個國家齧空。”

    醫生頗爲惋惜地語調彷彿勾勒出不列顛輝煌榮譽即將垮塌的前景,日不落帝國的夕陽就在他口中搖搖欲墜。這個明明在數盞煤氣燈的火舌、窗外晴空的餘暉照射下,十二萬分敞亮的房間,爲此無端生出一股從後脊骨攀升而起的陰冷錯覺。

    商人打了個寒顫。

    “好在大自然是青睞於優勝者的,遠早在這些貧賤、低微的人出生前,他們的血脈裏就被刻上了‘死亡基因’。”乾涸的血腥氣味從不在柔軟的屍體上飄散出來,成爲了佐證醫生話語的鐵證,“你看,只需要一個契機,這些基因就會迅速地跳出來,背叛它們寄宿的主人,勇敢而果決地掠奪走這些人的生命。”

    他那冷峻的激情險些將科學寫成了神諭,他說道:“現在,我們就站在時代的轉折點,一個高等人種全面制定規則的新局面——我們甚至可以說六十年代的那場‘瘟疫’是神賜予人類進化的諾亞方舟。”

    好在商人對此深信不疑,並未懷疑對方或只是一個頭腦聰明些的宗教瘋子。

    因爲他非常清楚對方口中的“瘟疫”指的是什麼——1866年,倫敦邊郊曾突發了一場疫情,他們一整個實驗研究都是以此爲契機展開的。

    最開始的時候,人們並不知曉疾病的根源是由於礦石開採導致的,瘟疫率先在不少做苦力的平民之間蔓延開來。

    那些受到感染的男性和女性大多出現高熱、腹瀉、幻覺等症狀,而由於醫療水平以及資源的有限,高熱往往會誘發如肺炎等其他疾病,以至於奪取了許多人的性命。

    就在當局畏懼霍亂重演、焦頭爛額之際,倫敦上流人士可沒有和破船共沉淪的打算——他們大多早早收拾錢財帶着家眷僕役,馬車叮噹地躲出了倫敦,去往領地避難。

    但時隔不久,醫學界對此展開調查,卻得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結論:

    瘟疫人際之間傳播效力並不廣,除非長期逗留在疾病發源地,幾乎不會被傳染或者出現任何病症。而疾病,其實也不存在什麼直接致死的可能性,那些突發高熱的人,只要原先營養充足、體魄健康便會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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