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鬣狗的報恩 >第十三章 九三年(二)
    在查爾斯和喬治的印象裏,維爾福先生瘦削單薄,身量也並不算高挑。伯爵府來客時,他一般都沉默地站在僕人們的首位,像是一道黑色的影子,隱蔽在這個高貴的家族裏。

    某日,來客邀請伯爵一家去遠郊捕獵,天氣算不上極佳,但也好在沒有颶風和雨水,只是有一丁點兒倫敦慣常的陰沉。出門前卻又傳來消息,聽說是獵場的助獵員被誤傷,當場斃命,伯爵夫人顯然不適應這種危險,便將孩子們留在家中讓僕人代爲看管。

    約翰不肯作罷,最後還是奶媽用抹上果醬的司康餅才勉勉強強哄下小少爺。

    那位來做客的勳爵頗有些生氣地責怪送信的獵場看守,爲何不找些機敏的手下,擾了一整天閒適逾越的好心情——就彷彿那可憐人的一條性命無關緊要似的。

    屍體、死亡本就是餐桌上諱莫如深的話題,更不用說死者還是一個與在場人士毫無干系的庶民。在場舉止得體優雅的貴族只不過表示了對這條駭人消息的不適,由於計劃被打亂,厭煩之餘,他們甚至沒有流露出一丁點兒同情憐憫的意思。

    查爾斯那時已經九歲了,禮儀周全地坐在會客廳的桌旁。

    他的金髮被梳理地整整齊齊,穿着定製的會客禮服,領口繫着精緻的絲結,配有和眼睛同色的祖母綠寶石裝飾,精緻、乖巧。可注意力全然不在面前的紅茶與糕點上,金髮小孩看錶情顯然是困惑的,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看到站在不遠處的老師微微向他搖了搖頭,於是話音被他自己嚥了回去。

    直到父母同那位勳爵一同坐上馬車離開府邸,他才找到機會找到維爾福先生表達自己的困惑。

    “出了這樣的事故,他們依然要去獵場嗎?”

    “厄運並不會平等地降臨在每個人頭上。”黑髮家庭教師回答道。

    “爲什麼?”

    約翰正被女僕擦乾淨沾到果醬的袖口,坐在椅子上踢晃雙腿,聽到自己哥哥的問題便從椅子上跳下來,做出端起獵槍的姿勢,眯起一隻眼:“因爲父親大人他們是握着槍的人,怎麼可能和下等人一樣挨子彈!”

    “約翰少爺!”女僕想要帶對方回臥室午睡,卻被掙開,這個天真殘忍的小少爺在伯爵夫婦出門後立刻失去了約束,絲毫不肯聽僕人的管教。

    查爾斯看着自己的胞弟從會客室的大門跑出去,皺了皺鼻子,攥住了老師的手,似乎想從對方口中聽到反駁的迴應。

    而維爾福先生只是回握了孩子的柔軟的手指,向着一旁招了招手,叫來另一個學生喬治:“今天沒有課程,你們想同我一塊兒出門看看嗎?”

    “查爾斯,”他蹲下身,將孩子身上過於昂貴的配飾拆下來,交在喬治的手中示意對方將這些東西收回少爺房間,轉而繼續對查爾斯說道,“有些事你所聽到、看見的也不一定真實,但你如果不曾親眼觀察,也一定會無從判斷。”

    什麼樣的人是下等人,真的如同老鼠一樣聚集,下流、庸俗、醜惡嗎?

    漆着貝奈特伯爵家徽的馬車停在國王十字聖潘克拉斯車站,穿越西樓高挑雄偉的建築,濃密的蒸汽從不遠處的車頭涌出,尖銳的剎閘聲淹沒在人羣喧囂聲中。

    維爾福牽過喬治的手,將查爾斯的手遞到對方手心裏,要二人彼此照顧,一同登上了這輛開往東邊的列車。

    比起馬車橫行的地面道路,穿越倫敦底下的列車則能接觸到更多形色不同的平民,喬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挨着老師站着,而被他牽住的查爾斯卻難掩神色中的好奇,四處張望着。

    只不過車廂封閉,悶熱,氣味不怎麼好聞,弧折的軌道顛簸之下,金髮少爺似乎有些不適的側過頭。喬治突然鬆開了手,從口袋裏掏出了什麼,塗抹在指腹上,將手鬆掩在對方鼻尖好一會兒。

    微涼的鼠尾草和薄荷油沁潤在查爾斯呼吸中,維爾福笑了笑,將兩個孩子往自己身邊攬了攬。一個乖乖道謝,另一個只是沉默着點頭,重新照着老師的意思拉住了對方的手。

    從國王十字開往奧爾德蓋特僅需兩便士,抵達東區後不需走多久,不同於白金漢宮華美昂貴的建築,街角的路面就愈發顯得髒亂,處處沾着厚重的煤灰,空氣中也出現了水腥味。會客前被僕人擦拭乾淨的小羊皮靴面已經沾了不少泥斑,維爾福帶着兩個孩子穿過巷子,抵達了那個被稱作紐卡特的集市。

    不多的商鋪,推車架着長木板,流動的攤面,出售布料花邊、鞋子、火柴和蔬菜。叫賣報紙的孩子大不了查爾斯和喬治幾歲,隨處都是衣着樸素帶着圓扁帽的女人以及步履匆匆的男性。其中一些年輕姑娘稍微注重時裝一些的,又顯得過猶不及,金紅色的裙襬上面印滿了花紋,蕾絲綢帶疊捲起來繞成顏色紛雜的花,又插上羽毛,就彷彿恨不得將死鳥也釘在自己的頭頂上。

    前所未見的街道。

    唱着歌的流浪藝人被從酒館裏推了出來,險些砸在查爾斯身上,後者被維爾福先生攔住了,溫暖的手心壓在金色發頂上安撫性地揉了揉。

    四下嘈雜混亂,卻又殘存着某種獨特的秩序。兩個孩子發現,老師不僅僅是在伯爵府格格不入,在這樣的街頭,維爾福先生也依然格格不入地維持着自身的安靜。

    維爾福注意到學生們的視線,微微傾身:“像不像拉伯雷描述的狂歡節?”

    街頭巷尾貼着尋找失物的海報,雜耍者的失誤引發陣陣喝倒彩的聲音。在這裏人人都要看好自己的錢包,女人必須束緊自己的裙子,爭吵討價還價以及衣服下襬褲腿上濺落的水漬,一切都不乾不淨地污穢着。查爾斯一身做工精細的衣服,頻頻引發不懷好意的目光……孩子對於惡意總是敏銳的。

    最初的好奇勁過去後,有一種微弱的排斥在查爾斯的心中盤旋不去——那些粗鄙的靈魂艱難地生活時,除了蓬勃的生存的慾望,更多體現出來的則是一種對待生活的殘酷和怨毒。

    比起對於目睹苦難然後產生柔情,孩子更多的會因“非我族類”的惡意而產生恐懼。

    因而對於維爾福先生的提問,查爾斯猶豫着,搖了搖頭。

    黑髮家庭教師當然也注意到了周圍的目光,他笑了笑:“你覺得他們的視線可怕。”

    “我爲你讀狄更斯,他對下層公民的溫情脈脈,是來源於贊同諸如嫉妒、怨恨的敗壞品質嗎?”不等查爾斯開口,維爾福接着說道,“這些人也不會喜歡自己現在的處境——查爾斯,如果你生活在這裏,你或許會成爲一個商販,一個小偷,一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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