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其葉蓁蓁 >第47章 第47章
    在家歇息了三日,徐述仍回到翰林院做他的修撰,只是到底不同於從前了。

    皇帝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

    這一日,徐述正在和其他同僚一起整理古籍,皇帝身邊一個小內侍卻突然來了。

    內侍來替皇帝尋人亦或是宣詔等,在翰林院是常事,但是今天這個內侍尋的既不是大學士也不是老翰林,而是徐述。

    一息之間衆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停在了正在同內侍說話的徐述身上。內侍語氣有一分諂媚,臉上還帶着熱情的笑,但徐述仍謙遜地微微側着身子聽他說話,臉上一派淡然,沒有大家想看的激動,也無一絲自負。

    彷彿面對的不是上使,要去見的也不是皇帝,他平靜地像面對每一件尋常的公事、每一位熟悉的同僚。

    但翰林院的人都隱隱覺得,屬於這個狀元的嶄新一頁大概就要翻開了。

    皇帝是在日常起居並處理政務的大殿見的徐述,他到的時候,皇帝陛下還在批閱奏摺。

    坊間一致覺得當今這位陛下除了早年間削外戚太過無情,以及晚年在立儲之事上太不靠譜外,別的方面幾乎可以算作是一位好皇帝了。

    於民,他輕徭薄賦,休養生息,刑典緩和,而且繼位之初就開始積極打壓地方豪強的土地兼併,給予了寒門出人頭地的可能。於邊患,他整治兵馬,在壯年時期就曾御駕親征,將韃靼人打得二十年無力再次大舉進犯帝國的北部。於個人私德,他勤政愛民,不好聲色……

    但越是雄主,大多越有自己的主見,一旦他們決定了的事,無論再陰狠再無情,也絕不會回頭。

    皇帝彷彿沒有聽見來人的動靜,只專心於手上的奏摺,直到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他才放下手中的東西,擡了擡頭,然後露出一絲做作的驚詫,說:“徐卿來了,等了多久?”

    就好像他真的一直在看奏摺,根本沒有注意到下首的人一樣。

    徐述心中瞭然,又恭敬地行了一次禮,這纔回話:“臣不過纔來。”

    皇帝點了點頭,再次看了看下方的這個新狀元,一盞茶的功夫不長不短,若是別的沒經事的年輕人被這樣晾着,指不定要驚出一身冷汗。他倒是個好的。

    “朕看現在比回來那日俊多了嘛,想來在那邊確實是吃了不少苦。”

    “爲陛下分憂,不過微臣本分,談不上喫苦。”

    兩個人場面話來,場面話去。徐述籠在袖中的手卻不自覺輕握成拳,神色也更凝重了幾分。

    皇帝越是放鬆,他越不能放鬆。

    “頭一回獨個來見朕,倒不必如此拘束,說起來你家和朕還是有些淵源的。”

    皇帝撫了撫灰白的鬍鬚,嘴角少見地揚起了親切溫和的笑,眼窩也隨之深深凹陷進去。

    他說的沒錯,今上的生母是廣平侯徐楷的母親李氏的姑姑,即李氏是皇帝嫡親的表姐,徐楷幼年時還曾喚過皇帝表叔的。

    只是時勢變換,當年的表叔成了人上人,誰見了都必得喚他一聲陛下。

    徐述袖中的拳握的更緊,面上卻不動聲色,一板一眼地說:“陛下一片慈恩,臣卻不能無禮。”

    “哈哈,你倒是同你父親一樣死板拘禮。”

    皇帝爽朗地笑了一聲,氣音拖的很長。可是他畢竟年歲見長,這樣笑了笑,呼吸竟在一瞬間就紊亂了,連續咳了幾聲,直到喝了幾口水這才壓下去,慢慢平緩過來。

    他確實不再年輕了,再保養得宜,鬚髮也早已經灰白,露在外面的皮膚也變得鬆弛,手上臉上還有褐色的老人斑。行動也不那麼敏捷。

    皇帝的生命已經衰敗,正在走向倒數,很多事情不得不開始了。

    皇帝又喝了幾口茶,才繼續同徐述說話。但也不過一些家常,比如徐楷賦閒在家都做些什麼事情度日,徐述自個兒有沒有成婚,娶的是哪家的姑娘,可有子嗣……

    這些看似事小,但是皇帝既然開口問,就必然有他的用意。

    所以縱然徐述覺得對方應該早就通過各路眼線知道了這些,卻也不敢小視,反而越發認真地回答。

    “哼,你父親還是和從前一樣,懶懶散散,不過倒養了兩個好兒子。”

    皇帝的語氣略帶輕諷,可是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眼下並不生氣,反而有幾分愉悅,說到底還是對徐楷的寬厚縱容罷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徐楷坐在一品軍侯的位上,有其尊榮,也自當有他的責任,但他能終年閒散度日,說到底也是皇帝的放任。

    只是這份放任當中,有幾分是長輩對晚輩的嬌慣,有幾分是疑心與不信任,大家都選擇了默契地不說。

    如果徐楷在這個位置上不斷做大,讓皇帝不放心,那麼徐梁和徐述兄弟哪怕再才華橫溢,也根本沒有機會通過科舉入仕。

    這其實是另一種交易,皇帝可以允許勳貴之家永享榮華富貴,卻不能允許他們手中總是緊緊篡着權勢。

    適當的時候鬆一鬆,必要的時候再緊一緊,這是皇帝對諸世家的應對之道。他自詡經過多年的練習在這方面已是高手,就如同一盤棋,他是棋手,諸世家只是任人擺佈的棋子,最終世家是何走向,要看他的心意與棋面上的局勢,棋子自己是沒有主動權的。

    回到皇帝剛剛說的話,他是長者、上位者自然能這樣當面說人家的父親,但徐述畢竟是爲人子的,這時候若附和,多半會顯得諂媚。

    不過皇帝大概也不指望他回答,反而話鋒一轉。

    “你覺得史達如何?”

    皇帝仍然一臉平和,嘴角也微微勾起,只是被鬍鬚遮擋,不那麼明顯。

    但他的神情和剛剛與徐述談及徐家家事時卻一模一樣。

    可是徐述感覺這大約纔是他今天叫自己來的目的。

    史達是今上登基之初時的探花郎,當年也是面冠如玉,文采斐然,迷倒了京裏一衆閨閣女兒的俏郎君。而且他出身平平,背後並無家族做倚仗,可依靠的只有自己出衆的能力。

    這樣的人,本該成爲皇帝手上的利器。

    但二三十年了,皇帝用得上他時,便記得起這麼號人,而平時壓根就像忘記了這麼一位能幹的老臣似的。

    以致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他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部侍郎,而工部如今主事的尚書比他晚近十年入仕,當年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二甲進士,素日才能平平,說話天花亂墜,朝中幾乎無人不知他的一張巧嘴,卻能穩坐高位。

    這樣一對比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無論是資歷還是才幹,史達早該上去了。

    “微臣從前與史大人交集不多,但此次去兩湖治水,臣觀史大人爲人耿直,心志堅韌,頗令人敬佩。”

    徐述說的是實話,史達的性子就是如此。朝中稍有了解內情的人也知道他之所以不入皇帝的眼,也是因爲早年太過耿直惹怒了聖心。

    在此情形之下,他今日還能做到工部侍郎,已經是他本事分外過人。外加娶了一位好夫人,岳父是皇帝曾經的帝師,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帝對他的容忍已經比常人多了。

    但今日皇帝這樣一問,徐述心裏還是爲這位老大人有幾分擔憂,皇帝沒事的時候最好還是別注意到他。

    但事情卻有些出人意料。

    “你說得沒錯,他便是如此,他的能力在工部是首屈一指的,只是性子麼……”

    皇帝沒有說完,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如今工部的李大全不過無爲之輩,兩湖治水,河東旱災,都處置的一塌糊塗。”

    “朕看他的尚書是當到頭了。”

    一前一後,好似有關聯一般。

    徐述的眉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輕輕皺了皺。

    “朕看你在兩湖差事辦得極好,史達那次也難得在朕面前誇了人,把你調到工部給他做個幫手如何?”

    皇帝明着是要給徐述調職,但暗處好像又有更深的含義。

    徐述仍微微低着頭,眼眸卻變得深沉。

    出京治水,最初並非與他的籌謀相合。

    宋宜年手下的人,推他出去,無非就是覺得兩湖此次災情太重,非人力可以迴天,想挫一挫自己這個新狀元的銳氣,進而再一步一步打壓。

    但史達老大人作爲主事人員抗住了壓力,帶着兩湖人民震住了此次天災。他也跟着沾了光,那麼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此事就是契機,借了這次良機,他大概率不用再在翰林院熬日子,也許很快就會進六部或者去地方。

    今天皇帝的一番話也印證了心中猜想,但這絕不意味着徐述願意做皇帝的眼線,在工部盯住史達。

    但對於一個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來說,本人的意願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徐述一出大殿,沒一會兒接連的詔書就來了。

    工部尚書李大全玩忽職守,免其尚書位,左遷至左都御史,以觀後效。工部侍郎史達素有功勳,進正二品工部尚書。翰林院從六品修撰徐述,治水有功,晉工部正六品主事。

    史達的升遷在冥冥之中似乎預示着什麼。

    徐述擡頭看了看天,萬里無雲,風雨似乎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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