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一路同行的兵卒好像在咒罵着什麼,聲太雜,她沒聽清,也沒聽到徐述的聲音。
外面,徐述正坐在高頭大馬上,沉沉看着涼州古樸高深的城牆,最高處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大家題的“涼州”二字的牌匾,看着倒蒼勁有力,氣勢雄渾。
城門仍是緊閉的,上面守城的將士說什麼也不肯開門,說不管是誰來了,都要等千戶來了再做決定是否開門。
隨行兵卒問千戶何時能來,守城將士卻回:不知道,千戶公務繁忙,但每天必會來巡城,耐心等着便是。
同來的那些人個個是潑皮,哪裏遇過這樣的事。而且這裏到了城牆根下,附近也無水源,他們趕了許久的路,渴都要渴死了。
這便有了謝蓁聽見的咒罵。
徐述清冷冷坐在馬上,涼州的情況來之前就知道不同尋常,但不知竟到了這種地步,他是朝廷任命的知州,到了自己的任地卻進不去。
到底是涼州衛千戶張恪有別的心思,還是局勢果真如此緊張?
他一時也猜不透,但不管如何,這樣的冷遇於情於理於法度,都不合。他不能就這麼輕易認下,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若如此,以後還有什麼威嚴去執掌一州。
所以他坐在馬上,神情嚴肅,任由那些隨行的兵卒去罵。
謝蓁百無聊奈,也掀開簾子看過了,本來是擔心的,但他卻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還安慰了她幾句。
這人上輩子年紀輕輕就坐上了尚書之位,深受皇帝信任,想來這點子事也難不倒他。她想通了,也就沒那麼擔憂了。
只是本以爲今日能喫上熱菜熱飯,但沒想到卻還是在馬車上度過了小半天,繼續啃乾糧。
徐述眼瞧着上面守城的將士換了一波,且還不時往下看。
知州午間到的涼州城,可直到夜幕時分城門也一直未開,也許慌亂的不僅是他的人了,上面的怕也是有些慌了。
青山青水越來越不忿,剛想再去叫罵,城牆上卻突然多了幾個人。
“閣下可是朝廷新任命的知州徐述徐大人?”
一道雄渾的男聲,穿透了徐述的耳朵。
“正是不才。”
徐述坐在馬上,手裏緊緊握着馬鞭,眸子清亮,聲音平靜,不見喜怒,彷彿枯等了大半天的不是他。
“吾乃涼州衛千戶張恪,涼州近來不太平,四處城門一向緊閉,沒我的命令這些人不敢輕開城門的,只是不巧我今日去北邊巡邊纔回來。”
“叫徐大人好等,這就開門。”
千戶是正五品,比徐述高半級。而且手中握有軍權,又是在邊地,實在是沒有必要對一個文官知州如此客氣的。
只是今日之事,實在欠妥。
張恪素來不拘禮,今日都分外客氣了幾分。
他身旁站着的手下,嘴裏都不免叨叨了幾句,“大哥何必對個書生這麼客氣,老子們忙的像條狗,他還能好好在這兒坐着歇息呢。”
張恪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這可不是個普通書生,是狀元郎。”
那人忙哆嗦一聲,“乖乖,文曲星下凡麼?”
雖說他們是軍中粗魯的漢子,沒讀過幾本書,但狀元郎這名號是什麼意思,他們還是清楚的。
張恪似乎笑了笑,可又似仍然沉着張臉,但腳步已經往下走,總歸要去迎一迎這位知州的。
城下徐述聽了張恪的話不過淡淡一笑,算是應了一聲,但誰也不知道他此時究竟作何想法。
城門隨即從裏向外打開了,徐述翻身下馬,將馬鞭遞給青水。
張恪應當未到三旬,身量高大,皮膚黝黑,眉眼板正,看着便很精壯,身穿一身簡單的黑色軍服,形容有些落拓。
徐述在男子裏已算極高的了,他卻比徐述還高了小半拳。
兩個初初見面的男子見過禮,便在心裏默默打量對方。
都不是多話的人,見過禮後氣氛便有些沉靜了。
好在張恪手下的軍士心思直,知道徐述是狀元郎後,心裏正暗自好奇,這會兒有機會了,一個個趕忙上前來和狀元大人攀話。
無非就是自我介紹,這沒有超脫規矩,張恪一時也就沒有管。
徐述聽着這些人說話,不時應一聲,臉上表情卻還是清冷冷的。
謝蓁的馬車在後面慢悠悠跟上,張恪看到了,想着應是內眷,他也不方便過問。
於是一行人就越過城門開始往裏走,天色已經暗淡了,夜色淺薄。
城裏人很多,超乎尋常的多,甚至城牆根下都搭了棚子擠滿了人。
徐述掩下心驚,可自從他們一入城,耳邊就不停響起不絕的招呼聲:張千戶、張大人……
這是喊張恪的,想忽視都難。
張恪一一都應了,這場面在他看來惺忪平常。
但對徐述來說,他根本沒有想到涼州境況竟到了如此地步。
爲什麼會有如此多的難民?
“張大人,這是怎麼回事,爲何城中處處是難民?”
還是忍不住問了,他既來了,做了涼州知州就要做個明白。
張恪笑了笑,只是不達眼底,他看了看他的手下,示意他們安靜。
“去年末韃靼突然來犯,邊境上的村鎮幾乎都遭了毒手,他們的屋舍良田都沒了,沒處可去,自然只能來這裏。”
徐述自然知道這一點,只是都已經過去了月餘,爲什麼仍有大量難民積聚在此。
張恪聽了這話,卻不笑了,他捏了捏自己的衣襬,揉搓着,“沒錢,喫飯都顧不上,怎麼蓋房子。”
如此直白的答案,既在徐述意料中也在他意料外。
涼州去歲夏,遭了旱災,據說有的地方夏糧顆粒無收,當時的涼州知州也上報了朝廷,只是同期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兩湖的洪災上。
那是千里平原,整個帝國的糧倉,南方的經濟重地,若保不住兩湖,損失不可估量。
至於涼州的旱災,好似時常有,又有什麼好在意的,照舊法辦就是了。
好像有些諷刺。
只是朝中根本沒有想到涼州會在歲末遇襲,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徐述的脣微微抿了抿,錢糧不是說有就有的。可皇帝已命內閣擬詔,讓周邊幾州速速救濟涼州,爲何好像一點動靜沒有。
他剛想問,路邊卻突然有人大聲問話:
“可是朝中派人來了,是新知州嗎?”
“陛下可是忘了我們這些邊境之民?”
“我們何時纔能有頓飽飯喫?”
……
諸如此類的問題,從難民羣中響起。
徐述無法回答,看着一雙雙盲目卻又熱切的眼睛,他突然有些心虛,自己低估了涼州的險情。
羣情激憤起來,張恪沒有料想到這場景,皺了皺,剛想壓制,徐述卻開口了:“張大人,我可否同大家說幾句?”
張恪不知道他要玩什麼把戲,但這個要求很合理,他沒法拒絕,新到任的父母官,和百姓說幾句話有何不可。
看到身旁人點了點頭,軍士們很快就壓住了場面,現場一下子安靜了。
徐述笑了笑,“各位父老,徐某不才,正是新任的涼州知州,今日初到涼州,對諸事尚未了解清晰,大家的疑問,我亦不知如何回答,但大家所求,徐某唯有盡心盡力而已。”
這些話,大多是充場面的,百姓們也不是不明白,人羣中仍有人問。
“我們如何信你,我們前任知州爲了涼州可硬生生把自己熬垮了。”
徐述知道此事,心中也有許多感概,但很快還是定下來,“那大家瞧着便是。”
說再多也無濟於事,當前他需要立威。
而糧食就是最要命的東西。
張恪看了看他,卻沒說話。
謝蓁在車裏,一直被兩旁徐述自己的侍衛護着,生怕把她衝撞了。
但她坐在車裏,卻有些不安寧,涼州的情況比她預想的複雜多了。
一行人走到一處府衙,張恪指了指,“此處就是知州辦公、居住的場所,涼州條件比不得京城,還望徐大人莫嫌棄。”
一路走來,張恪都客氣的很,徐述同樣以禮待之。
一來一回,莫如交鋒。
徐述向他告了謝,親送他出門。
謝蓁已經帶着錐帽,被人帶去了這府衙後院居住之地。
她第一反應是破舊,第二反應還是破舊,雖然她不講究,但是窗櫺都摧古拉朽了還怎麼住?
“先簡單收拾收拾騰出幾間屋子今晚能住就好。”
她無奈地吩咐着,此刻是真的不太舒爽,一直想嘔,有些沒力氣。
春風春雨趕忙收拾一張椅子讓她坐下,這才和旁的丫鬟一起繼續收拾。
徐述從前面過來時,後面還在收。
顯然他也沒想到這屋這般舊,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人,他疾步走過去。
“可是又難受了?”
說了不讓她再喫苦,卻不想進了城,連間齊整的屋都沒有。
“有些困了。”
她眼裏一片水霧,小臉透着股委屈,嬌嬌柔柔惹人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