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董府書房。
董仲舒面無表情,趴在一張佈滿了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網一般裂痕的黑色案几上,手持推刀,小心翼翼地剔除面前竹簡上的錯別字。
刀片架在黑色的隸字的下方。
隨着手腕上下用力,錯字被一點一點的推掉,只留下一小層黑色的竹末。
忽然,“咣!”的一聲,門被推開。
吾丘壽王頭戴侍中中郎之官帽、左手按着腰間的佩劍,笑容滿面,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師尊,事情成了一切盡在掌握!田蚡已經把事情的處理權交給左內史了!”
董仲舒“嗯”一聲。
擡起頭,笑了笑,反應平淡。
低下頭,繼續用推刀,處理其他的錯別字,只是淡淡的詢問:“那位忠義之士何在?”
吾丘壽王跪坐在地上,先行稽首之禮,再恭恭敬敬的回答,“其已換上儒服,在客房休息。根據計劃,徒兒將於午時將其送出長安。”
“嗯,待他醒了,先領去廚房飽餐一頓,再繼續答應的錢財數。”董仲舒眨了眨眼,停下手中的動作,說話慢吞吞的,“切記,其醒了之後,一定要再與之回憶一遍計劃,今晚之行,不容有失。”
“諾!”吾丘壽王拱手作揖,伏地再拜。
“嗯,沒有其他的事,汝就先下去歇息吧。爲師還要繼續編纂《春秋繁露》。”
吾丘壽王盯着董仲舒的身影,猶豫了一會兒。
權衡利弊之後,低下頭,道:“師尊,弟子有一事擔憂,望師尊告知。”
“說。”
“遼東高廟之事後,師尊落寞,公孫弘趁機進行打壓,以惡語相向。可以說,師尊與左內史之關係,猶如樂毅攻齊後之燕齊,勢如水火。爲何其願意鼎力相助?”
“雖師尊曾言公孫弘欠轅固生之人情,此乃還情之舉,但弟子認爲,絕沒這麼簡單。”
吾丘壽王聲音誠懇,言辭振振。
“恕弟子直言,如果僅爲還人情,公孫弘根本不需要冒着得罪丞相的風險。其在陛下面前爲師尊美言幾句就夠了。”
“弟子擔心公孫弘因爲仇恨,突然反水,反咬一口。。”
“哈哈哈哈。”
董仲舒拍拍手,嘴一咧,開心地笑了。
其放下手中的推刀,兩手交叉,放置於案几上。
“汝多慮了,哪怕穀梁、左傳二派反水,公孫弘也不會反水的。他與吾相同,都有一個不得不做的理由。”
“哦?”吾丘壽王越來越疑惑。
見徒兒疑問甚重,這位當世公羊第一宗師知道,今日是不可能安心修書了。
如果不幫徒兒解決,恐怕會因爲顧慮,在執行中出亂子。
“子贛,吾且問汝,田蚡屬於何家?”
“其尊儒,自然是儒家。”
吾丘壽王苦笑,說出來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誰能想到公羊有一天會開始對付一個屬於儒家陣營的官吏呢。
董仲舒沒有笑,相反,一臉嚴肅,“汝可知,其尊儒之心,從何而來?”
“竇王孫?”
“然!”董仲舒拍手贊同,“田蚡得勢之前,受王孫影響很大,其這些年的做法,實際上都是在仿照王孫。”
竟然以字相稱?
吾丘壽王瞳孔一緊。
今日好像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董仲舒眼睛眯起來,望着不遠處的書架,面龐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讓人根本猜不到他的心思。
“當年爲師初到長安,剛被先帝任爲博士的時候,王孫就已經是有名的外戚了。與其他外戚不同,王孫一改其姑母太皇太后的黃老信仰,信儒!”
“可以說,儒家能夠在長安站穩腳跟,多虧了他們幾個……”
董仲舒閉上眼睛,兩行熱淚從眼角滑落。
微微一頓,念出來三個久違的名字。
“王臧、趙綰、竇嬰。”
“唉……”
重重嘆息之後,董仲舒開始緩慢撥開迷霧的面紗,揭曉公孫弘傾力相助的原因。
“昔年,左內史至長安,大漢尚未尊儒,儒生之待遇,差得很。在長安的儒生,除了博士之外,幾乎都是靠王臧、趙綰、竇嬰三個喜儒的大臣接濟。可以說,竇王孫對公孫弘而言,有大恩!”
“去歲,王孫死的過於蹊蹺,吾儕調查過,雖然幕後之人處理得很乾淨,但總有一兩處遺漏。根據尚存的的線索,所有的證據,皆直指丞相府。”
董仲舒笑的悽慘,反問,“試問,面對一個將恩人逼迫死的人,公孫弘敢不盡力而爲嗎?”
吾丘壽王恍然大悟。
擡頭,深吸口氣,瞳孔逐漸變大,“這麼說,公孫弘早就知道丞相與貪墨軍功案有關係了。”
“嗯。”董仲舒欣慰點點頭,“左內史掌管之地,恰好是大漢北軍駐紮之處,其掌握的情報消息,比吾等詳細。這正是他願意與爲師化干戈爲玉帛的緣故。”
“弟子明白了。”吾丘壽王拱手,“有這層關係,弟子辦起事來就放心多了。”
“嗯。”
董仲舒笑了笑,低下頭,重新提起推刀,修改積攢的錯別字。
吾丘壽王很識相,站起來,作揖而拜。
“師尊,弟子先去準備了。”
“多加小心。”
“諾!”
……
……
亥時
未央宮石渠閣,燭火通明。
劉徹兩眼冒着耀眼的金光,手中捧着一塊寬大的帛書,一邊喫着盤子中的牛肉乾,一邊閱讀。
這份帛書是從稷下學裏送來的,乃司匡返回學裏當日,思考了很久,撰寫的奏書。
……
“陛下,臣匡,謝陛下封秩比千石職務之隆恩。”
“臣雖恨不得飛至長安,叩見陛下,但因衆多雜事無法脫身。臣有罪!”
……
劉徹目不轉睛地扶着帛書。
吧唧一下嘴,左手摸索着,從案几上拿起酒樽,飲了一口。
扭頭,望着一旁的侍者,笑罵,“春陀,汝說這臭小子真的想來長安嗎?”
春陀笑哈哈的,用尖銳的嗓音回答,“一定想來。陛下天恩浩蕩,其沐浴聖恩,必然感激涕零。”
“恩,有道理。”
劉徹手拍大腿,得意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