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沉着按着腦袋坐起身,直到視線恢復的那一霎那,他呆住了。
……殿下?
樹洞裏一片狼藉,先前被他踢散的焦黑的木炭被雨水打溼,烏黑的炭末在泥窪裏化散,手按在地上,便是一掌的髒污,樹洞旁散落着被碎成兩片的深色外衣,同樣被雨水打溼,爛布一般,浸泡在泥水中。
外面的雨還未停,卻已經不是原先的磅礴大雨,樹洞外一片霧蒙,大雨漸止,卻似乎仍覺意猶未盡,便留了些尾巴,化作絲綿的細雨,緩緩飄拂。
少寧在樹洞裏呆怔了許久,下一刻,連滾帶爬地一頭扎進了淺霧朧朧的深林中。
……又一次……又一次!
少寧咬牙切齒,在密林中恨極了一般,狂奔發泄,他一路跑,一路找,無頭蒼蠅似的,一刻不停地尋找着那個身影。
“殿下——殿下——!”
少年猶帶稚音的嘶喊在深林中迴盪,一聲聲尾音卻如石沉大海般地消散在浮蒙的朧霧中。
“……少……寧……”
突然,一個虛弱至極的聲音虛幻般地飄進耳中。
少寧一驚,剎住腳步,顧不上喘歇,高聲大喊:“殿下——殿下!是我!你在哪?殿下,你在——”
話音未定,餘光就在某棵大樹後瞥見了一抹深色,少寧抹去臉上遭亂的雨水和汗水,定睛看了一眼,確定不是自己看錯,才快步奔了上去。
他雖急迫,但理智猶存,壓着躁亂不安的心跳,走到近處,慢慢靠上前去。
有血跡蜿蜒,自樹後流出,和着泥水一道,在深棕的泥土上逶迤出一彎殷紅。
少寧看見了在樹後面色慘白,奄奄一息的璃瑛。
他撲通一聲跪下了,雙膝磕進了泥水中,淚流滿面。
他想伸手去扶,卻根本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怎麼去觸碰這個人。
少寧聲音顫得厲害:“……殿下……你的手……和……”
他不敢再說下去了。
鮮血濺在慘白的臉上,殷紅刺目,少寧當即泣不成聲,埋頭跪彎了腰,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的手腳各沒了一半……
“……殿下,對不起,對不起啊……”
“……少寧……別哭,不是……你的錯,這場大雨,本身……就是張捕網……跟你,沒關係……”
少寧涕淚不止,泥水污了滿面,他跪着上前,用袖子小心擦去了璃瑛臉上的血跡,抽噎道:“殿下……我該怎麼辦……”
璃瑛氣息孱弱,聲音微如蚊訥:“……沒事,讓我……休息一會兒……”
少寧點頭哽咽:“……好。我守着您。”
直到入夜,璃瑛也未醒來。
雨停了,而少寧哭了許久,此刻也早已冷靜下來,他脫下自己身上幹了大半的外衣,蓋在了璃瑛身上。
血已經止住了。
然而在他挪膝上去想要幫他掖好領子時,膝蓋卻突然頂到了一塊什麼東西。少寧低頭,定睛一看,腦子裏轟的一下,愣在了原地。
……這裏原本是腿的地方,應該,是空的纔對……?
當他回過神來時,這一路上一直都在自我暗示前兩日所見並非真實,只是自己驚嚇過度,出現了幻覺而已。
於是他大着膽子,捏起了那方破碎的衣襬——
“啪嘰”一聲,少寧一個趔趄,重心不穩,向後跌坐在了溼漉的泥地上。
——那條腿,又重新長出來了!
臉上的驚怔宛如定格了一般,良久後,他才意識到了什麼,趕忙又爬起身來。
……如果腿長出來了,那手呢?
他嚥了咽口水,撩開了那一方同樣支離破碎得只剩下半截不到的衣袖。
如泄了氣的皮球般,他再一次跌回到地上,一臉失神。
——“你不怕我嗎?”這句話霍然在腦海中響起。
少寧低低苦笑:原來,真的是這個意思……
他重新拎起了外衣,蓋在了璃瑛身上,而後在他旁邊坐下,將頭枕在了同一棵樹幹上。
少寧累極了。
已然記不清眼皮撕過多少回的架了,終於,在夜深時分,那顆點點晃晃的腦袋纔不堪睏意,耷拉了下來,沉沉睡了過去。
不多時,周遭漾起一片細密的微響,如輕風拂葉一般蔓蓋過去。
聲音入了少寧的耳,未把人喚醒,卻引得他帶出了一句低悶的夢囈。
“……殿下……寧兒不怕……”
……
第二天,少寧醒來時,赫然入目的一片焦黑將他駭得一怔,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張大了嘴,目瞪口呆。
和前日那片着了林火似的林子一模一樣!
“殿下……殿……”少寧本能地開喊,卻驀地記起昨日種種,當即閉上了嘴,擺頭看去。
他鬆了一口氣。
……還好,人還在。
他蹲下|身,看着這個安靜得仿若一懷美玉般、只比他大了那麼一點的少年,本該是賞心悅目的一張臉,然而此刻叫少寧看着,卻只剩下無力的哀傷和疲憊。
他猶記得自己更小一點的時候,會時常找哥哥討要話本,偷摸着看。
看了話本,少年的想象力不再貧瘠,宛如脫繮之馬,一往無前,他曾想象過,人若是能長生,該有多好。
若是長生,那便不用失去父母,失去兄長,就能看更多的話本,喫更多琳琅滿目的喫食,玩以前從沒玩過的東西,還能和自己心愛的人長相廝守,生好多的孩子。
而彼時的少年什麼都想了,唯沒想到的是,這世間,竟真有長生之人存在!
而當初那些稚嫩的少年之思,放在此刻,竟讓他驟覺,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可笑!
若是長生,因爲有了無窮的時間,原有的快樂將不再是快樂,永遠不會失去的,唯人而已,可時間是打磨人心的好刃,人,是會變的……
再者,若是能投胎在富足之家尚罷,若是誕於窮苦的奴僕家,受人欺|凌奴|役,一旦長生,他們又當如何?
看着眼前人安靜的面龐,少寧心中扼嘆,若是太平盛世也便罷了,現下在這樣的無光暗世下,魔物肆虐,得了長生,人間和地獄,又有什麼兩樣啊?
少寧思及此,心中滯塞,搖頭長嘆一口氣,彎下腰,輕輕地掀開了那兩側破碎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