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安藏在樹林深處,血跡浸染了半邊的肩膀,舊時的血液已經凝固,溫熱的新血汩汩流淌,滾過猙獰的創面,像一滴又一滴泣血的淚。

    遠方傳來樹葉擾動的聲響,夾雜着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木安壓迫住血管臨時止血,越發伏低身體,草木茂盛,樹冠遮天蔽日,交錯的藤蔓和灌木將木安擋的嚴嚴實實。

    搜尋的人羣轉過一圈無果,領頭的中年男人沉思數秒,轉身朝植被生長更爲茂密的山腰前進。

    待到腳步聲從林中徹底消失,木安才舒出一口長氣,緊繃的身軀微松,他順勢靠在樹幹底下,轉頭查看傷情。

    鮮血業已滲滿指縫,木安用火燎一遍匕首,咬住刀柄,伸手撕開衣服,露出一處血肉模糊的創口。

    刀尖刺入皮肉,划動時還能感覺到子彈移動軌跡。

    即使劇烈的疼痛覆身,木安的動作仍舊未停,額頭的青筋微微鼓起,大顆汗珠滑進脖間,激起一陣陣的蜇疼,擰緊的指關節也隨之泛出白色。

    木安轉動刀刃,利用刀口的鋸齒,一點一點將子彈向外挪,沒有麻藥,取彈的痛感無異於生生剜肉,木安卻沒有一聲呼痛,他輕車熟路的撥動彈頭,慢慢抽出匕首。

    良久,子彈終於落地,木安快速調整呼吸,止住肌肉的輕顫,處理完畢,高度緊張的神經沒有因此放鬆,木安撕下一截衣角裹住彈傷,大片的泥土很快被血液染成暗紅色。

    木安看一眼地上的彈頭,口徑5.56mm,結合槍械的外形,對方的裝備應該是SCAR的輕型款,有效射程在300米左右,但這種槍可以在短時間內更換槍管,加裝倍鏡後,射程會增加到500米左右。

    封鎖線很長,周旋的餘地不高,解雨臣的支援還在山林外圍,暫時無法攻破焦老闆的防線,搜山隊伍人數衆多,自己帶傷行動,暴露的機率極大。

    現狀一遍遍從腦海掠過,木安試圖從中找出一個可以全身而退的方案。

    這時,微弱的窸窣聲逐漸逼近,木安立刻收斂思緒,藉着枝葉掩蓋身形,稍稍回頭。

    視線內是一隻三人組成的小隊,他們走動的聲響微乎及微,木安看出這三人是隊伍中的精銳成員,中途折返以防木安藏匿在此。

    三人步伐越來越近,木安的太陽穴輕輕一跳,雙眼慢慢壓成一道危險的弧度,遍佈蛛網般血絲的瞳孔,有森冷的戾氣涌動。

    領頭的青年男人一言不發,提防着四周隨時可能出現的異動。

    據說這次目標是個身手奇佳的少年,那人漏液潛入檔案室,盜走公司存盤的客戶信息,然後又單槍匹馬闖進焦老闆在北京的別邸,等焦老闆發現不對時,那人早已逃出焦宅,鑽進叢林不知所蹤。

    焦老闆當即封鎖整片林子,出動所有武裝力量全力追捕此人,公司派出了大批的僱傭兵駐紮在山底,在焦老闆的天羅地網之下,那少年縱有通天的本事,怕也是插翅難飛。

    正出着神,青年想回首囑咐身後的人幾句,頭剛轉半圈,眼神就與一雙幽深的瞳仁相撞。

    訝異的表情還來不及凝聚,眼睛的主人疾風般出手敲向他的後頸,青年立即側身一躲,想要高喊求援,木安手勢一轉,重重劈在青年的聲帶部位,青年只覺咽喉一緊,喊聲便再也無法出口。

    青年捂住脖子連連後退,用這瞬息的功夫匆匆一掃,跟在自己身後的兩人不知何時已然倒地,偷襲自己的少年滿身是血,就連眼底的血色也濃郁令人心驚,青年心中頓時掀起巨浪般的駭意。

    怎麼回事?這少年明明早就中彈遁走,爲何還有這麼強的攻勢與氣息?!

    疑惑尚未消散,木安沒有給他過多思考的時間,第二擊接踵而至,雪白的刀光一閃,寒芒襲來的方向,赫然是他的動脈。

    青年目光一沉,只得棄槍拔刀,利刃堪堪出鞘,少年發出一聲嗤笑,即將落地的槍被來人一把抓住,快慢機飛速上膛,青年腦子一懵,下一秒手腕就捱了一記猛踢,短刀旋即脫手,咣噹一聲摔落在地。

    青年擡頭看着前方居高臨下的少年,喉頭澀然的說不出話語,但不知爲何,觸及那少年冷戾的眸光,青年的皮膚很快漫起一層雞皮疙瘩,恐懼的顫慄在頃刻遍佈全身。

    “放棄槍的僱傭兵,與屍體無異。”

    這是開槍前,青年聽到的唯一一句話,可惜,他沒有機會領悟了。

    直到眼前人氣絕,木安才用槍撐住身軀,半跪在地面喘息,胸腔陡然破開洶涌的痛意,如海潮一般沿着血管席捲肢體的每一處脈絡,木安死死咬着牙關,將上返的腥甜液體盡數咽回。

    若不是隻有青年的這杆槍有消.音器,早在第一人斷氣時他就可以解決剩下的兩個。

    木安強忍着劇痛,草草掩埋了三人的屍首,清理乾淨打鬥的痕跡,不過片刻,他的身影便再度淹沒在憧憧林海之中。

    入夜的森林靜謐安寧,月色皎潔掩蓋着無數狼煙與殺機,木安疲於奔命將近十小時,體力近乎枯竭的邊緣。

    可是此時,他還不能停下,四面浮動的光影和掃射的光束緊咬不放,一旦他精神有分秒的鬆懈,敵人就會像毒蛇一樣撲上來,將他啃噬殆盡。

    木安矮身躲在岩石與山體形成的夾角下,微風徐徐,有什麼東西刮過臉頰,帶來絲絲癢意,他隨意一瞥,罪魁禍首是一株青綠的植物,蜷縮似拳狀,正隨風輕輕拂動。

    這是一種可以入藥的止血草,名喚卷柏,木安順手摘下一株,搗爛裹入傷處。

    就在此刻,有支搜山的分隊恰好行至頭頂,木安屏息,不聲不響的往裏挪了挪身子。

    狼眼的光線在頂上來回巡視,好在岩石碩大,木安又處於巖縫的死角,土腥味遮住了他身上的血氣。

    小隊盤桓幾遭,見沒有生人的蹤跡,領隊揮揮手示意隊伍向右。

    沉寂的黑暗環繞,木安聽見自己的心跳,彷彿鼓點,伴隨着細微的呼吸聲,在極端安靜的環境下,這些平日微弱的聲音,都變得無比凸顯。

    木安數着自己心臟跳動的頻率,等待隊伍走遠,回憶裏,這樣危機四伏的場景比比皆是,即便是生死一線的境地,他也沒有懼怕或者恐慌過。

    他不在乎生死,活着或者死去,於他都不過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那時的他,對生活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人總要以一種方式存在,那麼,怎麼活與怎麼死,其實都是人對現實做出的妥協而已。

    他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如同他對木樂樂說的字句,以前,他不認爲自己這種人會有什麼未來。

    與陰霾爲伍的明天,來不來都無所謂。

    從認事以來他就明白自己的意義爲何,趁手的工具,或是鋒利的刀劍,他沒有感受過愛,所以也不會有恨,他不知世界的色彩如何絢麗,就像他不知自己的生活如何黯淡。

    行屍走肉的日子,他過了許多年,這些年裏,他從不覺得自己真正擁有什麼,錢財、青春、生命,都是過眼雲煙的薄霧,轉瞬即逝。?

    骨子裏,他對這樣的麻木感到十分厭倦,死了也不感覺可惜的人生,不過如是。

    但,命運還是給了他一次眷顧。

    人的命數,歸根究底都是單薄無依,唯有愛恨加身,才使得所經的一切都賦上溫度。

    木安望着高聳入雲的樹木,深潭般的眼裏映着明月光輝,似是破雲的星辰,點亮昏暗的夜空。

    張起靈會對她好嗎,她餘生會過得幸福快樂嗎,他有許多擔憂,許多不放心。

    太短了,跟她在一起的時光,實在太短,她生命裏還有許多重要的片段,他不想缺席。

    木安用力掐一把自己的掌心,渙散的意識在鈍痛中聚攏,他看向隊伍遠去的影子,眸中閃動着冷厲的光澤。

    這場戰役還沒有到落幕的時候。

    想買他的命——

    這點錢,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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