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安不是會輕易失眠的人。

    並非他心態好想的開,而是他與生俱來的冷漠,讓他對一切悲歡離合都視若無睹。

    木安所體現出來超越常人的漠然跟小哥不同,小哥雖然對大部分事物都不在乎,天真時常評價他淡的都要昇仙了,但在小哥的骨子裏,實際上有種令人詫異的仁慈。

    他不會被喜怒哀樂影響,可不代表他無法感知到這種情緒,他能夠理解,甚至會去觸摸,他眼中確實有着非常宏大的悲憫,大到總是以一種淡然若水的姿態呈現。

    木安卻這點慈悲都沒有。

    他很少因爲什麼而煩惱,也幾乎不爲什麼而悲傷,我常常覺得在他的認知,這個世界就是片巨大的菜園子,我們都是菜,人是不會爲蘿蔔白菜傷心的。

    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我還在這麼想,蹲下去我就發現他在抽菸,一邊抽一邊玩打火機,像個心煩意亂的小孩子,只不過他的臉上十分平靜。

    “你哪來的煙。”

    由於胖子他們老找他要煙,上次他就對外宣稱他的存貨已告急,讓胖子他們別再來找他,以後大家一起憋着。

    木安見我來,要把煙按滅:“不想給他們而已。”

    我伸出手:“給我。”

    他以爲我要沒收,撇撇嘴象徵的抗爭幾回合,還是把煙盒摸出來遞到我手上。

    我看了眼裏面,還剩個四五根,隨手抖出一根來,用他還沒滅掉的菸頭點燃,叼在嘴裏深深吸了一口

    一股辛辣的煙味頃刻瀰漫在口腔,菸草味被侵略性極強的薄荷氣味掩蓋下去,濃烈的猶如一簇堅硬纖維在撓着喉嚨,我馬上咳嗽出來,懷疑人生地看着他:“這什麼玩意,聽過吞刀片的,沒聽過抽刀片的。”

    木安莞爾:“所以不要偷大人的煙抽。”他伸手要拿過我手裏的煙,被我躲開,兀自又抽兩口,他就皺眉:“怎麼了,二十歲重回叛逆期?”

    “試試它是不是真的能解千愁。”

    實不相瞞,我要繃不住了,這東西越抽越辣嗓子,不僅辣嗓子還割鼻子,抽到後面我臉都要麻了,不懂他們是怎麼抽的下去的。

    我應該是抽的面目扭曲,都把木安整樂了,他掐着我的臉就笑:“還真當你學壞了,抽不了就不抽,何必硬撐。”

    用鼻孔一“哼”,我轉過頭去,他直接劈手就搶,我當然是搶不過,眼睜睜看他仗着手長一奪就按在旁邊的石頭上,他道:“在愁什麼,還要用煙排解。”

    “對啊。”總算聽他講到點子上,我理直氣壯挺一挺胸膛:“你愁什麼呢,一個人躲在這兒抽菸,像顆小土豆似的。”

    火星抖落潭面,如柳絮入水,滋啦着冒出一縷白煙,木安的額發都被水汽染溼了,柔順的垂下來,半遮住了眉毛,他失笑道:“原來在這等着我,沒發愁,單純來抽根菸。”

    “前面忘了,中間忘了,後面忘了。”

    “什麼?”

    “哥們,騙騙兄弟可以,別把你自己也騙了。”

    木安隨手把菸頭丟進水潭:“少上點網,成天看些不着調的,我怎麼騙你了。”

    我一手指戳在他的眉心上:“這兒是黑的。”

    木安的五官是相對比較溫和的,很具有迷惑性,唯獨下顎異常鋒利,不說刀削般的臉龐,也是刀削麪般的臉龐,這就使得他掩映在黑暗裏時顯得格外冷淡。

    至於爲啥很黑的情況我也能看見他下巴,我只想說看他下巴跟黑不黑沒半毛錢關係,畢竟他身高185,我矮他大半個頭。

    挨刀削的木安不搭理我話茬,只不置可否地拿掉我胳膊。

    或許是蹲久了,木安索性一屁股坐下,曲起一邊的膝蓋,從地上摸了幾塊石頭,對準潭面,開始打水漂玩。

    他水漂打的很好,每顆石頭至少都會在水面打出二十多下,看得我眼睛發直。

    “怎麼就沒你不會的。”

    我想到小哥也會打水漂,又問道:“難道是張家內部的文娛活動?”

    “在雨村學的,去山裏沒事就會撿塊石頭打着玩兒。”

    “看不出你在鄉下還挺自得其樂。”

    木安打完手裏最後兩塊石頭,不再撿新的,而是搭着手面向潭面,眼神呆呆的。

    片刻,他擡了擡眼皮看向我:“只耕田和撈魚的確會無聊的。”

    我們此時就像一對默契的傻子,明明有根刺硌在胸口,卻誰都不去主動觸及,他漫無目的的扯着淡,我隨口附和,兩個人嘮沒有主題的嗑。

    嘮着嘮着,我也感覺追問下去沒什麼意思。

    ——這麼多年,他總是最多祕密的。

    陪着他發散了會心緒,覺着他大概是不會把自己憋出病來,我拍拍褲子就打算走了。

    臨走前,我不放心,還是看着他正色道:“該喫喫該喝喝,遇事別往心裏擱,有就跟我說。”

    “嗯。”木安漫不經心地應着,我只當又對牛彈琴,準備站起身。

    剛活動開手腳,手腕卻突然被他抓住。

    他沒有看我,只把我拽回他身邊,又按住我肩膀,示意我坐回去。

    “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兒。”他心不在焉的問道。

    “什麼事,咱們小時候事多着。”

    比如搶電視遙控器、爭西瓜最中間一塊。

    我倆當時爭的死去活來滿地撒潑——結果被我爸一勺子挖走全餵我媽了。

    我很少在他面前提起幼時的事情,我不確定他對平行世界的自己有沒有牴觸,會不會連帶牴觸這份莫須有的記憶。

    “五歲那年,我跟你去公園玩,然後遇到流浪狗的那次。”

    我“啊”了一聲,拍掌道:“當然記得!那狗要咬咱倆,你丫的說是帶我跑路,實際上是像拖條狗一樣把我拖回家的,我一路滑行,到家的時候褲衩都磨破了,差點捱揍。”

    那時大家都是五歲的小屁孩,木安嚇破了膽,還能記着拉上我跑就是他對我最大的親情。

    木安嘴角彎了彎,在脣邊凝聚成淺淺的笑意:“後來你去醫院包紮,背後和膝蓋上全是淤青和傷口,我很愧疚,晚上睡不着就坐在你牀邊哭,你被我吵醒了,氣的爬起來罵我,說我是小寡婦哭墳,盼着你早點死了好當家裏的老大。”

    “大哥,哪家好人凌晨四點在別人牀頭哭,我不打你都不錯了。”

    “後面我賠了你一箱奧特曼卡片,你拿去換了好多玻璃珠。”

    想起前塵往事,我撇撇嘴:“一暑假就讓你全贏回去了,還好意思說。”

    “那你知不知道,那個夜裏,我邊哭邊在想什麼。”

    “我又不會讀心術我怎麼知道,想向我道歉?”

    “不是的。”

    他搖搖頭,望出去的目光落在水面上,眼底如同有另一池深潭,靜到一動也不動。

    “我在想,以後我要保護你,不能再讓你因爲我受到傷害。”

    “真的?”我半是觸動半是懷疑:“你那會才五歲,能想得到這個?”

    “能啊,我是奧特曼,你是我要守護的小地球,所以我把那箱卡全送給你了。”

    我沉默了下:“那你人還怪好嘞。”

    木安忍不住笑了,想揉我頭,顧忌到我頭上的傷,只輕輕摸了摸我頭髮,輕聲道:“我剛纔睡覺時做了個夢。”

    “什麼夢?”直覺告訴我這就是他情緒低落的關鍵。

    “我夢到你們死了。”

    “咋了,你殺的?”

    “倒也不是。”他眼裏的笑更濃了,似乎鬱結疏散了不少:“我覺得這夢跟我們的未來有關。”

    “神神叨叨。”我拍了下他的手:“夢都是相反的,沒準他們聽到還以爲你咒他們,而且人哪有那麼容易預知未來,看把你能的。”

    他避重就輕道:“可能吧,只是一時起了些傻念頭罷了,問題不大。”

    木安能願意跟我吐露原委,已經是天大的進步,不能再強求什麼。

    於是我不再多問,安慰般地拍拍他:“好了,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跟我回去睡會,等下你還得守夜。”

    他沒有再抗拒,對着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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