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遇到小張哥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心腸可以這般硬。

    我冷眼看着小張哥斷斷續續的咳血,半張臉都被暗紅色的血跡佔據,像妖豔的紋路盤桓在臉頰和下顎,他本就白皙的皮膚愈發蒼白異常,睫毛輕輕顫動,破碎感十足。

    但我心中居然一絲波瀾都沒有。

    不接着打不是我善良,是我體力透支的厲害,掄不動拳頭。

    瞎子在上面問我有沒有控制住局面,小張哥還蹦躂嗎,我大聲道已經完事了,他可以下來去找小哥跟我們一道匯合。

    “沒事兒,閒着也是閒着,我再給你望會兒風,你心眼子少,容易被他忽悠。”

    一發信號彈過後,底下不再其他消息傳來,空腔彷彿被一種浩大的安靜所包圍,豬籠草紅綠色的肚袋一鼓一鼓,時不時發出並不美妙的咕嚕聲。

    片刻後,小張哥終於包紮好傷口,他草草拭去臉上的血珠,看向腳下。

    枝幹的支撐力已然岌岌可危,嫩綠的汁液印出深深的腳印,大有要攔腰折斷的架勢。

    小張哥從揹包裏取出軟梯,把繩子系在左右的兩根銅條上,讓軟梯儘量繃緊,好在中間形成可以落腳的空間。

    我看他忙忙碌碌地跳來跳去,似乎有點忙不過來,搭把手把一邊的繩索繫上,他簡單的向我道聲謝,跳上軟梯盤腿用打坐的姿勢坐着休息。

    雖然他沒邀請,我也沒客氣,兀自找個空位坐下,他轉頭來看了看我,沒說什麼,眼神倒是意外的清澈。

    我肯定是不想跟他說話的,只低頭擦拭着血色斑斑的匕首,刀鞘空空如也,身上的行頭算是噼裏啪啦的全爆完了,等會還得再找小哥要一把。

    對於他們分頭行動的安排我早有預感,我們倆之中,木安的處境是最危險的,那麼多的蟲子不好對付,小哥是目前隊伍裏最中堅的力量,他們稍微用點腦子都會知道拿大部分的力量去支援木安。

    而我面對小張哥雖棘手,我倆都處於單槍匹馬的狀態,只需找個能壓制住他的人過來協助我,局勢就可以發生逆轉。

    瞎子是最好的人選,所以我的光源,一開始就是爲他而留。

    我其實狼狽的模樣跟小張哥不相上下,但我實在沒什麼心思處理身上的傷,只有親眼看到他們安然無恙我才能安心,心裏簡直是亂七八糟的。

    半晌,小張哥破天荒地打破沉默:“小夫人,你和族長是不是從沒考慮過我的提議?”

    俗話說得好,世間之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罵也罵過,人也給我打了兩拳,我如今面對他能心平氣和不少。

    於是我擡起眼睛看向他:“什麼提議?”

    “重建張家。”

    我翻個白眼,低迴頭顱:“我不僅沒興趣,還會阻止你的癡心妄想。”

    小張哥道:“拋開我對小——對你弟弟的敵意,我不信你看不出來,我想振興張家是真心實意在爲你和族長着想。”

    我冷漠的像跟冰棍:“我不管你有什麼惡趣味能忍受往自己的身體裏種蟲子,還樂意用自己的血肉養着它,但我不想,小哥也不想,而且所謂的永生,存在的弊端遠遠大於利,真讓你得逞了,世界會亂套的。”

    小張哥的語氣有種格外堅定的篤信:“棺材裏有母蟲的蟲卵,母蟲對其他子蟲有制約關係,我們拿到母蟲,你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張家只會在你們的管理下變得越來越好。”

    我把匕首插回裝備帶上,擡頭看他,審視的目光似要把他僞裝剝離的一乾二淨。

    他也望着我,發白的嘴脣維持着微妙的弧度,是他一如既往的從容。

    我一字一句,用無比認真的語氣對他道:“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小張哥嘆口氣:“夫人,你是張家的族長夫人,他的張家也是你的張家,只需要你點個頭,所有成果都會盡收你們囊中,你爲什麼要這麼固執?”

    他話裏一點破綻都沒有,連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邏輯正確。

    在張家實現永生,掌握母蟲的我們無疑會成爲張家的權利中心,其中的利益是龐大的,也足以讓無數人爲之瘋狂。

    可是有的答案,在六年前早就顯露的十分清晰了。

    “我們只不過是凡人而已,你非要逆天而行的話,最終一定會遭到反噬的。”

    我突然把口音換成閩南話:“張海樓,你如今的平靜生活,是曾經多少張家人和林家人夢寐以求的,以前他們沒有選擇,他們的家族也沒有選擇,你有,你卻不要,還來問我爲什麼,我想問你爲什麼。”

    小張哥聽我用閩南話喊他的全名,神智竟一下子飄忽了。

    他眼裏交錯着紛紛擾擾的暗流,亂的不成形狀。

    半晌後,他才如夢初醒般望向我,像在對我笑,又像在笑自己,語氣卻平緩的猶如歸零的心電圖:“我爲什麼?我要張家繼續存續。”

    “讓張家再維持這樣的延續方式,以後家族裏會出現多少個張起靈,多少個張海鹽,多少個被迫或自願將餘生都投進家族偉業的無辜者,你想過嗎?這是你想要的張家嗎?”

    “是。”

    他答的毫不猶豫,眼瞳上血絲密佈,迸出一縷偏執的光:“這就是我想要的張家。”

    我剛想回答,他立馬打斷道:“現在時代已經不一樣了,你和族長可以建立新的秩序,組建新的張家,過去的錯誤都能夠得到修補,在你們手中,會有一個完全不同於從前的張家誕生,夫人,只要你們想,沒什麼不可以。”

    “小張哥,恕我直言,張家存在的本身就是錯誤,無法修補。”

    小張哥的笑容擴大,變得非常耐人尋味,他擡了擡眼皮,凝視着我的視線卻逐漸尖銳。

    “夫人,你要是真的無慾無求,想成爲維護社會法則的聖人,爲何要通過終極讓自己長生,讓自己身邊的人都得到長生,你並不是沒有私慾,你到底在堅守什麼?或者我們來猜猜看,這裏平白無故出現這麼多蟲子和蟲卵,當初的林士之,究竟要幹什麼?”

    “我知道,他改變地宮的風水,讓龍脈偏移,拿七星打劫的格局奪取靈氣製造養屍地,利用養屍地豢養蟲人的本體,再用來種植蟲子,他的妻子是張家人,是族長的女兒,有幾百年漫長的壽命,他想長生,想陪在妻子身邊,地底現存的蟲人,都是他掩埋不掉的罪證。”

    我頓一頓:“至於你的疑問,還是那句話,我們是凡人,但同樣的,我們也只是凡人。”

    小張哥訝然一瞬,旋即坦然,對我後半句話避而不談:“其實我挺欣賞他的,人有私心不是壞事,有慾望纔會有追求,纔像個鮮活的人。”

    “可是無論他的目的如何,他最終並沒有實施,你問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

    “意義?人活一生,要都只爲追尋虛無縹緲的意義,不覺得過於無趣了。”

    我點頭:“既然你都清楚,爲什麼還要堅持?”

    不等他回覆,我又道:“是爲你,還是張海俠?”

    小張哥眼中的光暗了暗,難得沒有對我失態,而是苦笑道:“你總是用他來戳我心肺。”

    “我說的是實話。”

    他低下頭去:“我明白。”

    底下傳來人羣喧鬧的聲音,以胖子的叫罵聲尤其突出,熙熙攘攘。

    實際上我不應該跟他說這些,他大概率不會聽,我們的關係也惡化到就算我拿刀捅死他都不意外的地步了。

    但最近,印象裏在南洋看到的一幕幕,總會在不經意間浮現在眼前。

    陰險狡詐的張海鹽令我討厭,在馬六甲互相扶持着走過冗長歲月的張海俠和張海樓卻會讓我心軟。

    我站起來,瞥他一眼:“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上次的開誠佈公。”

    見他向我頷首,我接着道:“你說的沒錯,像我們這樣的人,光是活着需要別人付出巨大的代價來換取,但正因爲我們這種人的生命來之不易,在更多時候,我們活着的意義,已經大過於活着的本身,如果你不知道該成爲什麼樣的自己,不如成爲別人眼中的你,成爲張海俠希望你成爲的張海鹽,承載着他的意志,一同活下去。”

    小張哥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想我是多餘跟他說這老多話了,簡直在浪費口水。

    活動活動筋骨,我站到枝幹邊緣,注視着小哥他們前進的光點向我們靠近。

    胖子把手電筒往上照,使勁晃着燈語,大聲喊我,問我怎麼樣,我一嗓子嚎過去說我好的很,小張哥那個腦殘被我制服了,翻不出風浪了。

    “讓他給老子等着!”

    胖子喊的撕心裂肺,聲調都要劈叉了。

    我應着聲,扭頭讓黑瞎子下來,可以準備準備跟我們匯合了。

    這廂正揣着熱切的心等待我的小夥伴們,安靜如雞的小張哥忽然在我身後道:“你要不再打我兩拳?”

    我呵呵一聲,看都沒看他:“不着急,一會兒有的是人收拾你。”

    也是給這傻子玩上服從性測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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