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山淼？！”方承越不動聲色的重複念着這個名字，尋思着這人是何方神聖，看了看鄭徵西身上的皮夾克，才恍然大悟。他想起來了，鄭公說過他同母異父的小弟是個飛行員，半年前在執行飛行任務中成了失蹤人口。
“山淼是我小叔，他開着他的飛機，一去不復返。”
方承越順着她的話，安慰道：“軍中有人在找，你不要太擔心。”之前的那句問話引起了她的不快和牴觸，他立刻感受到了。
與其同時，他也想起對這個姑娘不但要順毛安撫，還得完全站在她那一邊。她11歲那年就明明白白的告訴過他……
那天他去的稍微早了一點，鄭寶安說他大兒子江森剛從英國寄了一本由譯者林奈·吉爾斯簽名的英文版的《孫子兵法》，他喫過午飯就去了鄭公館，拿到書，一個人在花園角落的亭子裏閱讀，無意中瞥見她和輕帆吵了起來。她跑到後花園，好像是不肯換上輕帆指定要她穿的禮服。
先是來了一箇中年女傭哄她進去。她摸出了兩塊錢，塞給中年女傭，叫她不要多管閒事，傭人半推半就的拿着錢，轉身溜了；很快又來了一個年輕女傭求她回屋，她竟然掏出小刀子威脅人家離她遠點。
他覺得不可思議：小小年紀，就會看人下菜。她不肯被她們擺佈，果斷的選擇了對抗，勇氣可嘉！
大概沒完沒了的招擾讓她覺得很煩悶，只記得她氣惱地用一把瑞士軍刀砍一棵樹。她的力道不小，樹杆上緩緩流出了漿汁。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她那時候就美，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小豹子一樣機警的眼睛，鼻頭微翹，嘴角也是，微微往上翹。突起來的地方全呈現出向上弧形，十分耐看。
沒見過這麼淘氣的小女孩，使壞的手段相當老練。他和三哥小時候也這麼隨心所欲的爲非作歹——她作起惡來，跟他們也有得一拼……
她發現他在看她，知道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他全都看見聽到。她若無其事的直視他，見他拿了一本英文書，就用英語問，“你是誰？”
他故意反問：“你是誰？”也是用英語，他打量着她，被他撞破她行兇作惡，她還能如此鎮定自若，一絲一亳想遮掩的神情也沒有。這孩子膽大冷靜，遇事不慌，有超越年齡的成熟和沉穩，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先問的。”她寸步不讓，像個談判小能手，“你先回答我。”
“我的英文名字叫達未，是輕帆的表哥。”
“我是輕帆的姐姐，我的英文名字叫賽琳。”她大方的介紹自己，又警惕的問，“輕帆處處同我作對，你要幫她就是我的敵人——你是我的敵人嗎？”沒有試探，問的相當直接。
“我不是你的敵人，我可以當你的朋友嗎？”他問她，她不猜不藏，直來直去的性子倒是很讓他歎服。
“當然！看你表現！”她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又看了一眼他手裏英文版的《孫子兵法》，“我大哥認識這個翻譯家。”
他一楞，“你大哥怎麼認識他？”
“我大哥在牛津讀大學啊，同林奈·吉爾斯是校友。”她補充道，“我大哥還說他很後悔小時候沒把中文學好，看到一個英國人把我們的古書翻譯的那麼棒，他覺得很慚愧。”
“他說的對，翻譯的棒極了！”
她又問：“你想當兵？”
“當兵不好嗎？”
“不，我可不當，我可不拿我的生命冒險，當兵太危險啦！”
“怎麼會？誰告訴你當兵危險的？當軍人多威風啊！”
“我就知道當兵危險，我必須先保證我自己的安全。”
他幾乎笑出聲來，跟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聊人生可以如此透徹，“那你長大後想當什麼？”
“我要做我自己，活的自由自在，像個女王。”
“你喜歡看童話故事？”他那時候覺得她一定童話故事看多了，以爲小仙女靠着一根魔法棒就可以所向披靡。在這世上，有誰能活的隨心所欲？女王也不能！
他吃了一驚，果然還是西方長大的小孩更識得外交，面對大人亦可以侃侃而談，很有主見，“你不想嫁給國王嗎？”
“嫁給國王，只能當王后，不是女王。”她呆萌的白了他一眼，“女王可以發號施令啦，指揮人啦。”
“那你是在說當兵嗎？在軍隊當司令，也可以發號施令，指揮千軍萬馬。”他逗她，“我瞧着你的英文名字念起來像‘司令’，生來就要指揮人的。”
“阿爸說要謹慎行事，保護好自己的同時保持低調，天塌下來，有個兒高的頂着，我纔不要指揮千軍萬馬，跟男生一樣上前線打打殺殺。在歐洲，我看到博物館裏掛着好多血乎乎的戰爭油畫，太嚇人了。”
他不免失笑，“你還知道怕呀？”
她心情明媚，一雙帶笑的眼眸流轉着少女的狡獪，“阿爸說做人要有怕勁兒，不能一味的傻大膽。”小丫頭片子說話一套一套的。
他笑不可抑，覺得這個小女孩很會聊天，一點也不扭扭捏捏，坦城而自然，心底已對她產生好感。
“小孩子動刀子可不好！”他淳淳教導，她兇巴巴地模樣像個小魔女。真怕她不知輕重弄傷人。
“被人欺負，反抗纔是自然的反應啊。”她不屑一顧地揚臉看他，“我爺爺、我阿爸、我的兩個叔叔和3個哥哥，都會表揚我勇敢。”他的教訓引起她的反感，她索性把家裏的男人統統搬出來給她站臺。
他又被驚到了：袋鼠國的民風竟然有這麼彪悍？沒想到她的父兄們如此護短。看來做她朋友，思想境界要達到他們那樣的高度。他忍住笑，放下原則違心的說，“你剛纔真勇敢！”
她聽得喜滋滋的，這才滿意的道謝，大概覺得他的立場和愛她的父兄們一樣。
說話的時候，她的神情生動專注，黑漆漆的眸子直視着他，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國內大宅門出來的閨秀，再有個性，自小也是經過數翻碾壓，性子漸漸打磨得圓潤，即使有堅韌的棱角，也是收着藏着的。
她一看就不是在華夏長大的小孩，渾身洋溢着頑強的生命活力，性格樣貌呈現出一種原生態的漫不經心與悠然自得，像一匹野馬，有一顆自由的靈魂。這是一個懂得如何自處的姑娘，絕不給自己找不自在。
“我告訴你一個祕密，你能爲我保密嗎？”
“那當然，我保證不同人講。”
“那好，我不喜歡這裏，我準備藏起來一個人玩，讓他們找個底朝天。”
沒想到她給他出了個難題。他換了個角度問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大家找不到你，你阿爸除了擔心你，還會氣掉半條命，他不能把輕帆怎麼樣，只會拿下人撒火，到時候很多下人會不好過。如果你阿爸一生氣，炒掉他們，這些人和他們的家人就要餓肚子，討飯的乞丐你見過嗎？”
被他問的一愣，也覺得躲起來不是個好主意。他就覺得這孩子聽得人勸，孺子可教也，不一味的驕橫、任性妄爲。明明不喜歡父親的這個家，還得繼續留下來，躲不開，她索性換了一個更有利的姿態，知道自保，懂得成全——也是對生活的妥協。
那時候，她才11歲。那麼嬌俏，又那麼霸道……
這些年，方承越常常想起那個炎熱的午後，和這個能讓他說那麼多話的小姑娘——現在也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年初在她父親的辦公室，無意中看到她的近照：她不僅沒長歪，反而更美了……
鄭徵西的報怨打斷了他的思緒，“歐戰還沒打完，軍隊成天忙着打仗，誰會在意一個小小的飛行員？”
方承越扭頭看了看鄰桌的郝莉，頓時明白過來，心中一片澄澈，定定地看着她，思緒深斂，表情莫辨，“所以，你插手了？瞞着你的父母東奔西撞，到處亂闖？”
鄭徵西雙手捧着酒杯，固執的低着頭，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