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紙飛機 >第九十一章
    湯君赫轉過臉看着車窗外菸灰色的天,天色將明未明,太陽還未露頭。

    身上披着的外套若有若無地散發着楊煊的味道,似乎跟十年前有些許不同。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總是講究一個安全距離,而湯君赫在成年之後的某一天意識到,他一直抗拒與其他人過於親密的接觸,原因之一就是他對人身上的氣味過於敏感,體味,煙味,或是香水味,吸入這些味道讓他覺得不自在。

    只有拉開距離,直到這些屬於人身上的味道被空氣沖淡了,纔是讓他感覺到舒適的安全距離。

    然而對於楊煊,他卻總是忍不住主動靠近。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夢遺,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受到了這種氣味的蠱惑。亦或者說,他喜歡楊煊就是從喜歡他身上的氣味開始的。

    難道因爲是兄弟嗎?湯君赫閉上眼睛想,那種根植於骨血的基因是沒辦法改變的,就算各自分開成長的時間遠多於並手比足的日子,他們身上卻總有一部分是相似的。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也不曾看透過楊煊。年少時他從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中看到的是希望,並且可以爲之奮不顧身,然而現在他已經27歲了,曾經的一腔熱情與衝動恰恰是他如今最畏懼的。

    他繼而想到,事實上楊煊的確算個好哥哥,畢竟在自己遭遇危險的時候他從未缺席過。如果從一開始他就選擇只做他弟弟的話,也許他們也不必分別十年。不在一起也就不會有什麼分開……不是麼?

    湯君赫睜開眼睛,伸手合上敞開的菸灰缸蓋子,“咔噠”一聲輕響,楊煊隨之睜開眼睛——由於職業原因,十年來他始終保持着對於任何細微聲響的警覺。

    楊煊看向發出聲音的菸灰缸,以及湯君赫扣上盒蓋的手指,他並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波動,只是擡眼看着湯君赫,嗓音微啞地問:“醒了?”

    “嗯,”湯君赫從座位上直起身,將身上的外套拿下來握在手裏,垂眼看着那件外套說,“其實你可以叫醒我。”

    “能叫醒麼?”楊煊說着,伸手將他那一側的車窗打開到最大,晨間的涼氣隨之灌進來,“醒了就回去睡吧。”

    湯君赫將外套遞給他,他們的手指觸碰了一下,隨即很快分開。“你也早點回去睡吧,好好養傷。”他說完,推開車門邁了出去。

    就在他朝樓道口走了幾步時,身後傳來又一聲車門合上的聲音。他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剋制住回頭的衝動,但過了幾秒便意識到,楊煊下車的目的似乎並不是要叫住他,只是下來透氣的。

    湯君赫快步走到樓道里,凌晨五點的樓道空無一人,他上了電梯,看着門側的按鍵微微出神。

    想到楊煊的那句“能叫醒麼”,又忍不住想到在斯里蘭卡的那段時光。那時候他們做完之後,他總是很快就趴在楊煊肩膀上睡着,楊煊過一會兒就會把他叫醒去洗澡——說是叫醒,大多數時候也只是他迷迷糊糊地摟着楊煊的脖子,讓楊煊幫他把身體清理乾淨。

    其實很多時候他已經清醒過來,但就是不想睜眼,大抵是因爲楊煊幫他洗澡的時候實在稱得上溫柔——並不是哥哥式的溫柔,更像是戀人間的溫柔。

    想來當年爲了騙取這片刻的溫柔,他也算是頗爲心思費勁。

    只是後來報應全回來了,那時候佯裝睡不醒,後來卻是真實的睡不着。

    再躺回到牀上又睡不着了,十三也醒得早,跳到牀上偎着他的脖子縮成一團。湯君赫索性起身穿好衣服,下牀餵了貓,早早去了醫院。

    因爲幾天前的那起斷指事件,醫院在住院樓門口安排了兩個保安站崗。他徑直坐電梯到腫瘤科,早接班的護士看到他,並沒有顯示出驚訝,打招呼道:“湯醫生今天這麼早就過來。”

    湯君赫應一聲“嗯”。

    年輕的護士偷偷地打量他,過了幾秒又試圖搭話道:“對了湯醫生,有一件事情忘了和你說。”

    湯君赫正在想事情,聽她這樣說,只是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前天下午我去給湯阿姨換藥,看到她正在偷偷地塗口紅。”

    湯小年向來是不化妝的,湯君赫聞言看向護士。

    “我一進去,湯阿姨好像還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就擦掉了……說起來從來也沒見她化過妝呢,湯阿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吧?”

    護士問完,卻沒有立即得到回答。湯君赫似乎正在想什麼。

    電梯這時到了七層,發出“叮”的脆響,湯君赫這纔回神:“你剛剛說……”剛問出口又想起了她的問題,點了一下頭道,“嗯,是很漂亮。”

    湯君赫走進湯小年的病房,坐在陪護椅上看着她。骨瘦如柴的湯小年再也沒有當年咄咄逼人的力氣了,好像又回到了他小時候的那個湯小年。

    湯君赫忽然記起他小時候是很喜歡和他媽媽待在一起的,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只要湯小年離開他的視野一會兒,他就忍不住要大哭着找她。

    只是後來湯小年的控制慾變本加厲,待在那樣密不透風的關心下讓他覺得喘不過氣來,所以他才產生了逃離的想法。

    然而現在他忽然意識到,湯小年未曾想過他想要的是什麼,他又何曾試着去理解過湯小年?他們看似是最爲親近的母子關係,卻恰恰因爲這層關係,中間隔開了巨大的鴻溝,誰也跨不過去。

    湯君赫站起身,拉開病牀旁的抽屜,看到了藏在最裏面的那支口紅。外殼看上去已經不新了,但打開蓋子,卻發現膏體似乎只用了幾次的樣子。

    他將口紅底部轉過來,仔細地辨認上面模糊的字跡,卻發現日期已經看不清了。應該是過期了吧,他把那支口紅輕輕地放回原來的位置。

    ***

    尤欣一早就通過電腦傳來蔣宇良的資料,楊煊坐在沙發上,皺眉看着擱在大腿上的筆記本電腦。這人當年在雲南和緬甸的交界一帶活躍,是曾經顯赫一時的大毒梟。

    當年他們聯合國際刑警組織,耗時兩年才摸清他的底細,在最後的大半年裏,楊煊還被派去做了臥底,最終裏應外合纔將其擊斃。

    蔣宇良這個人很獨,也善用人,所以他手下的人都很服他,但卻沒有一個能獲得他全部的信任。只有一個例外,那人是個大學生,看上去眉目清秀,唯唯諾諾,有人開玩笑叫他嫂子,他居然當真了,一臉受驚地擺手說別這麼叫。

    在楊煊的記憶中,那大半年裏,這人一共來過兩次,大多數時候都待在蔣宇良的房間裏。之所以說蔣宇良信任他,是因爲蔣宇良惜命得很,從不允許外人進入他的房間。

    後來聽人說,這人是蔣宇良資助的一個學生,從6歲開始,資助了十幾年,一路供成了大學生。蔣宇良對於這人的事情也很一向謹慎,從未讓手下插過手,一直都是親力親爲,所以直到他被擊斃,也沒人知道那個大學生叫什麼名字,在哪裏讀書——蔣宇良沒跟其他人提起過這件事。

    看完尤欣發來的資料,楊煊倏地又記起一個細節。擊斃蔣宇良那晚的陣仗搞得很大,由於前期工作做得到位,當晚主力頭目基本全被捉拿歸案,楊煊從提前密謀好的路線撤退時,忽然聽到有人躲在一邊低聲抽泣。

    當時楊煊握着槍指過去,發現是那個大學生,那人也聽到了腳步聲,擡起頭驚恐地看着他。撤退和匯合工作十分緊急,電光石火之間,楊煊來不及多想,收了槍,放了他一馬。

    事後再想起來,當時放了他的真正原因,並不是這人不在主力頭目的抓捕名單上,也不是心軟地考慮到他並無威脅,只是因爲那雙哭過的眼睛跟記憶中的某一瞬間像極了。

    現在細究起來,那時一念之間做出的選擇,應該算作瀆職。

    楊煊的手指在電腦上敲了幾下,然後拿起倒扣在桌上的手機,撥了尤欣的號碼,那邊接通了,他問:“你記不記得當時我做臥底的時候,曾經讓你們查過一個人?”

    “啊……那個,叫什麼來着,張……”

    “張楷。”

    “啊對!當時查過之後不是說沒問題麼,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後來就沒再管他啊。”

    “當時沒問題,不代表後來也沒問題。”

    “也是,這個案子跟他有關係?”

    “不確定,但直覺應該是,那人的身高和走路的姿勢,有點像監控拍到的這個人。”楊煊將筆記本電腦拿起來放到一旁,後背靠到沙發椅背上,“當時查的資料還能找到麼?”

    “夠嗆的……都這麼多年了,他又不算那時候的重點關注對象。不過知道叫張楷就好辦了,在系統裏可以搜出來資料。”

    “嗯。”

    “對了隊長,”尤欣有些好奇地問,“當時你爲什麼要讓我們查這個人啊?”

    楊煊頓了幾秒才說:“因爲覺得他跟蔣宇良之間,很有可能是同性戀人的關係。”

    “哈?”尤欣笑了一聲,“隊長,你也太敏銳了吧,這都能看出來?”

    “你來當臥底,”楊煊平淡地說,“你也能看出來。”

    “好吧,但你也太淡定了,這麼勁爆的消息,當時居然都不和我們說,同性戀人哎……”

    “行了,快去查吧。”楊煊打斷她。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