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是在後半夜了,如懿覺得煩渴難耐,便喚了一聲“惢心”,惢心立刻從榻下的地鋪上起身,問道:“小主是要喝水麼?”
如懿道了聲“是”,惢心披着衣裳起來點上蠟燭,倒了一碗熱茶遞到她手邊,輕聲道:“小主慢點喝。”
如懿釅釅地喝了一碗,便說還要,惢心搭了把手在她額頭一按,驚呼道:“小主額頭有點燙,怕是發燒了呢。”
如懿覺得身上軟軟的,半點力氣也沒有,口中腹中都是焦渴着,只得懶懶道:“喝了那麼多薑湯,怕還是着了風寒了。”
惢心道:“現下晚了,也不便請太醫再過來,明兒先把太醫院的方子開上喝一劑。”
如懿撫着頭道:“還是老法子,煮了濃濃的薑湯來,我再喝一碗發發汗。”
惢心想了想道:“那奴婢用小銀吊子取了來在寢殿裏頭熬着,隨時想喝就喝着。奴婢醒着點神看着就是了。”
兩人正說着話,只聽得後殿忽然幾聲驚叫,如懿怔了怔,便問:“什麼聲音?”
惢心豎着耳朵聽着:“怕是風聲吧?”
那尖叫聲連綿幾聲,夾雜在風裏也顯得格外清晰。如懿心頭一沉,忙披了大氅起身道:“不對!是海蘭!”
夜裏惶急起身,如懿只趿了雙軟底鞋便匆匆趕出來。海蘭縮在寢殿的桃花心木滴水大牀上,那牀原是極闊朗的,越發顯得海蘭蜷在被子裏,縮成了小小一團……”葉心早嚇得跪在了牀邊,和伺候海蘭的一個小太監一起苦苦哀求着,海蘭卻似什麼也聽不見一般,只是捂在被子裏捂住耳朵發出尖銳而戰慄的尖叫。
如懿忙揮了揮手,示意衆人噤聲,纔在牀沿上坐下,輕聲哄着道:“海蘭,是我,是我來了。”
海蘭睜大了惶恐的雙眼,像是一隻剛剛逃脫了死亡與襲擊的小小的幼獸,無助地裹着被子,想要把自己縮進看不見的角落裏。牀上的湖水色秋羅帳子隨着她劇烈的顫抖像是被厲風颳過的湖面,無聲地漾起起伏不定的波縠。她喃喃地低訴着,帶着深受刺激後的低沉與驚悚:“他們打我的腳,他們,他們要搜我身上!姐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情緒激烈地波動間,海蘭的雙足從被子底下露了出來,厚厚地纏着一層層白紗,隱約還有暗紅的血點子乾涸了凝在上頭。如懿輕輕地撫了撫她足上的白紗,挪到牀裏,隔着被子攬住她,柔聲道:“別怕,別怕,這兒是延禧宮了,你就在我身邊住着。什麼都不用怕,再沒人冤枉你了。”
海蘭伏在她懷裏,嗚嗚咽咽地抽泣着。那聲音低低的,惶惑的,又那樣無助,含了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畏懼,一點一點地往外傾吐着。如懿抱着她,她的眼淚是滾燙的,身體也是滾燙的,可是這滾燙底下,她的心卻是和外頭凍實了的冰坨子一樣,寒到了極點。如懿由着她哭,彷彿海蘭的眼淚也是替自己流着,熱熱地洇在皮膚上,慢慢滲進肌理裏去,那樣灼熱的,好像灼傷了肌膚,就能連帶着心裏也暖和點似的。
海蘭嗚咽着埋首在她懷裏:“姐姐,還好你在。”
如懿替她綰一綰鬆散的鬢髮,語氣溫沉沉的:“我在這兒呢。”
海蘭緊緊地攥着如懿的手腕:“姐姐,我沒想到你會來,如果你不來,我一定被她們……”她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如懿取下絹子替她擦着額角沁出的汗:“今兒晚上,我本不想來,別說你,我也忌憚她。可是我不能不來,心在嗓子眼兒裏跳着,催着我來。從潛邸到如今,多少年來,我也只和你還有純嬪說得上話。我要不來,或許從此就不知道你在哪兒了。還好,還好事情都過去了。”她看着葉心,“太醫開的藥還在嗎?端來給你們小主喝下去發發汗,再喝一劑安神湯。”
海蘭死死攥着如懿的手不肯放,哀哀道:“姐姐,你別走。”
如懿忍着手腕上的疼痛,微笑道:“我不走,我看你睡下了再走,好麼?”她接過葉心遞來的藥,“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
海蘭順服地一口一口嚥了下去,如懿替她抹了抹嘴角,扶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海蘭安靜地蜷縮着,閉上了眼睛。
次日外頭落着雪雨,越發凍得人不願意出去了。屋子裏點了沉水香,透着木質淡若輕岫一般的雅淡香氣。饒是如此,因着炭盆生得多,尤是悶悶的,唯有几上青花纏枝美人觚裏插着幾枝新開的淡紅色玉蝶梅上,那鮮妍的色彩才讓人心頭稍稍愉悅。如懿倚在暖閣裏養神,正眯着眼睛,忽然見簾下站了一個湖藍宮裝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凍的,你怎麼來了?”
純嬪笑盈盈側了側身,施了一禮,上前坐下道:“原本想去看看海常在,聽葉心說昨兒後半夜喝了安神湯還睡着,所以先過來看你。”她看如懿額上圍着大紅猩猩氈鑲碎玉粒子昭君套,披着一身厚厚的多寶絲線密花錦襖,身上還嚴嚴實實蓋着一牀青紅舍利皮鑲邊的紅緞錦被,便關切道,“海蘭病着,你也沒好多少,這些天可不許見風了。”
如懿含笑道:“一早皇后宮裏來囑咐過了,免了我和海蘭這些天的晨昏定省,只叫我們歇着。”
純嬪點頭道:“這是應該的。現在可好些了?”
如懿舉過茶盞給她看:“眼下都不許我喝茶了,都換成了薑茶。從昨兒起就喝了好多的薑湯了,太醫院的藥也喝下去發汗了,現在只覺得熱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