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桓煊叫她那一笑勾起了興致,抱着臂拭目以待。

    玄馬脾氣果然暴躁,不住地甩着頭,想要擺脫桎梏。

    不但是馬倌,連跟隨桓煊而來的侍衛們也替這嬌娘子捏一把汗——這樣烈性的馬,便是他們也沒把握能一次馴服。

    馬倌要去搬踏石,隨隨道了聲“不用”,右手挽繮,左手捋了捋馬頭,順着脖頸撫摩到馬脊,動作輕柔而緩慢。

    桓煊看着那隻手在馬背上輕輕滑動,不知怎的不自覺繃緊了脊背。

    玄馬起初蹶着前蹄抗拒,可隨隨絲毫不慌,仍舊不疾不徐地輕撫馬背,不多時,玄馬竟慢慢平靜下來。

    隨隨又順着馬脊摸回馬頭,輕輕撥了撥玄馬豎起的耳朵。

    桓煊的耳朵也莫名癢了一下,他偏過頭去,低咳了兩下。

    隨隨並未察覺他臉色異常,專心致志地安撫躁動的烈馬。

    玄馬在她細緻耐心的撫摩下,終於微微俯下頭頸,耳朵朝向兩側,甩了甩尾巴,發出輕輕的嘶鳴。

    馬倌暗自驚奇,這烈性的畜牲,今日倒是一反常態的溫馴,莫非連它也通人性,知美醜,見了美人便俯首帖耳了?

    他卻不知道,隨隨自蹣跚學步起便開始與馬打交道,從小到大騎過的馬不計其數,這手法看着尋常,其實是她和無數馬匹打交道累積出的經驗。

    看着火候差不多,她收回手,在馬背上輕輕一撐,整個人便掠了上去,身姿翩然,彷彿穿花蝴蝶,掠雨新燕,端的是賞心悅目。

    這身手不止令桓煊驚豔,一旁的侍衛們也情不自禁地低聲喝彩。

    隨隨落到馬背上,那玄馬卻沒那麼好對付,它似乎察覺到上當,使勁地掙跳騰躍,奮起前蹄,幾乎人立,竭力要將背上的人甩脫下來。

    然而隨隨仍舊穩穩地坐在馬背上,牢牢抓着馬繮,快速在手腕上纏繞了一圈。

    繮繩像藤曼一樣勒進她皓白的肌膚裏。

    隨着馬背的傾斜而起伏款擺,她筆直修長的雙腿輕夾馬腹,因用力而繃緊,拉出漂亮惑人的線條。

    桓煊莫名感到腰腹處一陣發緊。

    玄馬似乎知道背上那人的難纏,忽然放開四蹄狂奔起來。

    侍衛們不禁發出低聲的驚呼,那馬倌嚇得腿都軟了,即便知道齊王殿下一向賞罰分明,可那是他寵愛的姬妾,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焉知會不會遷怒?

    他心中哀嚎“吾命休矣”,幾乎哭出聲來。

    一個親衛忍不住向桓煊道:“殿下,這馬不好馴服,再這麼下去鹿娘子恐有不測,要不屬下騎馬追上去吧……”

    桓煊擡手製止他:“不必。”

    他仍舊抱着臂,面無表情地望着馬上的女子:“她可以。”

    玄馬繞着校場發足疾奔,快得幾乎只剩下殘影,隨隨卻始終穩穩坐在馬背上,玄馬跑到校場邊緣,忽然撒開四蹄,縱身一躍,朝着圍欄外跳去。

    這一躍有一人多高,一人一馬躍至最高點時,侍衛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桓煊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卻見女子微微擡起身子,將全身重量壓在馬鐙上,鬆開繮繩,隨着玄馬一躍,幾乎離開馬背,卻在四蹄觸地的瞬間,又穩穩落了回去。

    衆人俱都長出一口氣,那馬倌雙股顫慄,汗如出漿,差點一個沒站穩軟倒在地上。

    玄馬使盡渾身解數也未能將背上之人甩脫,終於漸漸消停下來,隨隨見它放慢腳步,微微垂頭,一雙耳朵軟趴趴地垂下來,便知它終於認命。

    她笑着撓了撓馬頸,輕輕牽動繮繩,撥轉馬頭,緩轡繞着校場小步跑了一圈,回到桓煊面前。

    桓煊望着那一人一馬由遠及近,冬日斜陽在女子身上鍍了層暖融融的金色,她顯然也費了不少力氣,出了層薄汗,濡溼的額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髮髻跑散了,素銀簪子不知墜在了何處,烏黑長髮如絲緞在風中輕舞。

    她整個人好似被雨水洗濯過的花朵,雙頰如染上了夏日海天之間的霞光,琥珀色的眼眸格外亮,閃動着欣然光芒,卻依舊冷靜鎮定,似乎只是完成了一件本該完成的小事。

    桓煊忽然覺得馬上的女子有些陌生,簡直可說熠熠生輝。

    蒼穹、枯樹、揚塵,甚至她那身難看的胡服,都成了乏味的背景,她彷彿是這蒼莽天地間唯一一筆濃墨重彩。

    可是怎樣的丹青妙手才能繪出這樣的色彩來?

    有那麼一剎那,他忘了女子的出身,忘了她是阮月微的替身,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穿緋衣一定很好看,他心道。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亦覺訝然,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阮月微時她便着一身如火的緋色衣裳。

    可是那日一身緋紅喜服的阮月微卻並未在他腦海中留下什麼印象,衣裳的顏色一重,她的人便成了一抹蒼白。

    有時候她與印象中那個緋衣小姑娘差別太大,他心上的印象也是割裂的。

    桓煊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

    眼前的不過是個替身罷了,他怎麼會冒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他不由一哂,多半是桓明珪那廝胡言亂語多了,將他也不知不覺帶魔怔了。

    隨隨翻身下馬,揉了揉手腕。

    桓煊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見皓腕和手背上被馬繮勒出了深深的紅痕。

    他喉間有些發乾,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

    他向四周掃了一眼,不出所料,侍衛們也在看那獵戶女,目光中夾雜着欽佩和欣賞,還有男子對她這樣的女子出乎本能的嚮往。

    那獵戶女卻似對這樣的目光習以爲常,並不當一回事。

    桓煊忽然有些不舒服,心中涌出股莫名的焦躁,他想將她藏到無人看得見的地方,隨即又覺自己荒唐。

    隨隨卻不知道他正天人交戰,上前行了個禮:“啓稟殿下,民女將這馬馴服了。”

    她的呼吸仍舊有些急促,聲音有幾許疲憊和喑啞,彷彿輕紗在耳畔摩挲。

    她的邊關口音經過高嬤嬤的糾正,比初到長安時好了些,但雅言仍舊說得不太好,可非但不難聽,卻添了種別樣的風情。

    桓煊心中的燥意更甚,他想連同她的聲音也一起藏起來,裝進櫃子裏,加上一把又大又堅固的鐵鎖。

    他沉下臉來,以免叫人看出端倪:“這玄馬是你的了。”

    隨隨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猜他大約是輸了馬覺着沒臉,心裏得喜悅暢快頓時加倍。

    她笑得越發粲然:“謝殿下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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