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山中的夜色彷彿是突然降臨的,前一刻眼前還有微光,突然之間天地像是裝進個黑布口袋,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侍衛們點起了火把在山林裏穿行,時不時驚起宿鳥和小獸。

    桓煊一路上沒再說一句話,來時他和隨隨並轡而行,眼下卻一人騎馬走在前面,彷彿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凌亂的馬蹄聲就像他紛亂的心緒。

    他或許對阮月微已沒什麼男女之情,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去救她。

    如果是太子爲了害他將她當作誘餌,他就更不能讓她出事。

    無論出於兒時一同長大的情分還是出於愧疚,他都得去救。

    他一騎當先,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隨隨一個人騎着小黑臉走在中間。

    她一向都是這樣獨行,並沒有什麼不自在。

    她猜到太子可能會用阮月微做局,也猜到桓煊一定不會坐視不理,但他這樣毫不猶豫,還是令她有些意外。

    她有些羨慕他,雖然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但世上至少還有這麼一個人,能讓他義無反顧地奔赴。

    她也有些羨慕阮月微,至少世上還有一個人始終以赤誠之心待她。

    齊王一行人從大公主最後見到阮月微的那片空地開始,沿着山道向四周搜尋。

    侍衛們雖然武藝高強,但他們很快發現,在夜晚的山林中尋人,鹿隨隨這個獵戶女比他們在行得多。

    她從草木偃倒的方向、樹枝的斷口、馬留下的氣味來判斷太子妃一行人的行蹤——東宮侍衛加上公主府的侍衛,統共有四十多人,這麼一大羣人在山林中經過,一定會留下許多痕跡。

    隨隨早年曾隨軍去劍南道剿過叛軍,有在山林中搜尋敵蹤的經驗,但並沒有那麼神乎其神,她能判斷出太子妃一行的行蹤,不過因爲她事先看過輿圖,太子妃走失之處離她畫出的兩個紅圈之一不遠。

    他們一邊找一邊追,到一處岔道,馬蹤分成了兩條。

    桓煊勒住馬繮,將十幾個侍衛分成兩隊,讓隨隨和關六、宋九、馬忠順等幾人跟着自己,其餘人馬走另一條道。

    一行人向樹林深處行去,樹木越來越密,漸漸不能騎馬,他們便下了馬,牽着馬前行。

    向前走出約莫一里,忽聽前方傳來女子的尖叫,那地方還很遠,叫聲傳至他們這裏已聽不太分明,但緊接着,便有狼嗥聲響起,此起彼伏,在山谷裏迴盪。

    衆人臉色都是一變,桓煊幾乎是瞬間加快了腳步。

    ……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幾支火把投入其中便如微弱螢火,只能照亮咫尺之地。

    黑暗中卻有另一種光,點點幽綠的光,穿透濃墨般的夜色,讓人的骨髓都凍成了冰。

    阮月微又冷又餓,疲乏到了極點,好像隨時會暈厥。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入這樣的境地。

    這一切都像一場詭譎離奇的噩夢,偏偏還醒不過來。

    起初她只是想早些回行宮,可明明沒多少路,他們在山裏兜兜轉轉卻總也到不了,接着暮色就降臨了。

    侍衛發現不對,拔出刀架在嚮導的脖子上,可沒等問出結果,那嚮導卻已“撲通”一身栽倒在地,侍衛探他鼻息,發現已經死了,當時之前就服食了毒藥。

    他們急着出去,卻找不到來路,黑夜裏難辨方向,這片密林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哪裏都是一模一樣。

    夜色越來越深濃,火把一根接一根燃盡,接着他們便遇到了狼羣。

    這羣侍衛之首,太子右衛副帥齊冬榮遇事還算冷靜,叫所有人沉下氣,有火把的持火把,其餘人持刀,與狼羣對峙。

    “別輕舉妄動,慢慢往後退,”齊冬榮道,“千萬不能轉身跑。”

    阮月微腦中似有一根弦,在山中迷路後,這根弦便越繃越緊,她甚至無暇思考其中有什麼陰謀,始作俑者可能是誰,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她只知道自己腦海中的這根弦已經繃到了極限,輕輕一碰就會斷。

    兩點幽幽的綠光漸漸逼近,“呼哧呼哧”的聲音彷彿就在她耳邊,一陣夜風吹來,帶來狼嘴中腥臭的氣息。

    其實阮月微被侍衛護在身後,她所在之處是最安全的,但她仍然感到危險近在咫尺。

    終於,頭狼似乎感覺到與這羣人硬碰硬不上算,生出退卻之意,向同伴發出一聲嗥叫。

    可這聲嗥叫卻讓阮月微腦海中的弦徹底繃斷了。

    她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叫,轉身便跑。

    她這一跑,狼羣本能地朝她追去,右衛副帥齊冬榮低低咒罵了一聲,咬咬牙,挽弓搭箭,向離太子妃最近的狼射去。

    一箭貫穿狼腹,那頭狼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齊冬榮大喊:“還愣着幹什麼,殺!”

    一旦開了殺戒,和狼羣只能不死不休。

    失去同伴的羣狼不再畏懼火把,悍不畏死地向人猛撲過來。

    侍衛們雖有弓箭,黑暗卻是猛獸最好的朋友,只見狼眼在黑暗中如鬼火閃動,往往一箭射空,第二箭來不及搭上弓弦,便被狼撲倒在地咬斷了脖子。

    阮月微嚇得整個人都傻了,侍衛們將她擋在身後,用血肉之軀鑄成銅牆鐵壁,然而倒下的侍衛越來越多,四下裏瀰漫着濃重的血腥氣,她坐在地上,不住地打着寒顫,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只聽羣狼開始一聲接一聲地嗥叫,此起彼伏的叫聲響徹山谷,緊接着,從不遠處的山坡上響起嗥叫,似在與之呼應。

    齊冬榮心一沉,這是狼在呼求同類幫助。

    “附近還有一羣狼!”

    他高聲喊道。

    阮月微身子巨震,幾乎暈倒在地,兩串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誰來救救我,”她喃喃道,“求求誰來救救我……”

    她想到了桓煊,想到了丈夫,甚至想到了趙清暉,不管是誰,只要能將她從這煉獄中救出去就好。

    侍衛們攜帶的箭有限,不多時,箭矢差不多用完了,他們只能拔出刀,與羣狼搏鬥。

    新的狼羣很快便趕了過來,這羣狼卻比起初遇見那羣更大,齊冬榮粗略一掃,估計有近二十隻,原先那羣狼還剩下五六隻。

    今日恐怕要交代在這裏了,他苦笑着,想起家中剛過門的妻子,兩天前臨出門時,他還信誓旦旦答應給她打兩隻狐狸,做一件狐皮半臂冬天穿……

    想起妻子溫柔的笑眼,他不由分了分神,就因這片刻的分神,一對幽綠的眼睛像流星般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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