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席散後,田月容等一衆侍衛要守歲,搬了樗蒲局、雙陸局出來,捋起袖子準備玩個通宵達旦。

    軍中本是禁賭錢的,但歲除佳節可以破個例,真金白銀地賭起來自與拿肉脯作注大不相同。

    隨隨與他們玩了一局樗蒲,贏了一大把金瓜子,裝進錦囊給春條,笑道:“春條姊姊的賭本有了。”

    說罷便起身向衆人道失陪。

    程徵原本在跟着段北岑學打雙陸,聞言立即起身行禮:“大將軍要回去歇息了?”

    一個侍衛道:“幸好大將軍要去歇息,否則我媳婦的彩禮都要輸光了。”

    衆侍衛都笑起來,隨隨也笑着對那油腔滑調的小侍衛道:“若有小娘子肯嫁你,彩禮我給你出。”

    笑鬧了一陣,隨隨想起自己還未回答程徵,向他一揖道;“請恕不能奉陪,程公子務必盡興。”

    又對段北岑道:“北岑,你帶着程公子一起玩,輸了算我的。”

    程徵出身名門,家風謹嚴,從未接觸過樗蒲、雙陸之類的博戲,不比這些行伍出身的侍衛,他留下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誰知蕭將軍卻是第一個走,心中不由暗暗失落,望着隨隨離去的背影,眼中滿是悵然。

    段北岑拍了拍他的肩道:“程公子不妨玩一局試試運氣。”

    田月容也道:“越是不會賭的運氣越好。”

    程徵回過神來,點點頭:“懇請諸位賜教。”

    說着下場打了一局雙陸。

    他聰明穎悟,學什麼都快,博戲也很快上了手,果然叫田月容說中,小試牛刀便連贏數局,面前聚了一小堆金瓜子。

    他也不取,又玩了幾局,將方纔贏的又輸了回去,這才讓到一邊,只靜靜地看別人玩。

    ……

    隨隨回到房中,沐浴更衣畢,便即上牀就寢。

    父親去世後她就沒了守歲的習慣,算起來這些年唯一兩次守歲還是跟桓煊在一起,一次是他們一起守的,另一次是她受了箭傷後,她在牀上躺着,桓煊在她牀邊守着,她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直到庭中響起爆竹聲,也算把歲守完了。

    這兩年歲除她都是過了子時不久便回房就寢,偏偏今夜不知爲何沒了睡意。

    想來想去,大約是田月容那個大嘴巴惹的禍。

    河朔局勢已定,桓燁的仇還未報,她免不了要親自去一趟長安。

    去了長安,無可避免要見到桓煊。

    一想到桓煊,隨隨的太陽穴便突突地跳起來,也不知是不是方纔多飲了幾杯酒的緣故。

    她用指腹摁住太陽穴,用力地揉了揉。

    桓煊年前派人去幽州尋馬,隨後又到處打探白家人的下落,她這裏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本來以爲他親自尋到幽州無果,也就該釋然了,但這一年來,她又陸陸續續收到各地傳回來的消息,齊王的人仍未放棄,還在四處打探鹿隨隨的下落。

    更讓她驚異的是武安公府的一連串好戲,她當初算到桓煊或許會向趙世子尋仇,但沒料到他會把武安公也拖下水,而且這局耗費了一年,牽出幾樁大案,一擊必中,直接取了武安公的腦袋,足見佈局之人心思縝密、心狠手辣又沉得住氣。

    隨隨忽然有些慶幸朝廷和三鎮相互制衡,沒到兵戈相向的時候,否則對上桓煊這樣的對手,免不了要兩敗俱傷。

    她也沒想到桓煊會爲了個贗品大動干戈——千算萬算,算漏了桓煊的性子如此執拗。

    隨隨輾轉難眠,起身飲了兩杯酒,想借着酒意睡過去,誰想喝完酒反倒更精神了。

    橫豎難以成眠,她穿上外衣,披了狐裘,向外院走去。

    前院裏依舊燈火通明,牆內傳出侍衛們一陣陣的笑鬧聲。

    她正要推門進去,又收回手,雖說他們沒上沒下慣了,但她畢竟是長官,有她在場,他們難免要拘束一些,何況別人都是興致高漲,只她百無聊賴,未免掃興。

    於是她繼續往前走,漫無目的地在偌大的節度使府裏踱着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馬廄。

    馬兒們不守歲,這時候都已經睡着了。

    可她剛走近,便有一匹馬嘶叫了一聲。

    那聲音無比熟悉,帶着無限的委屈和哀怨,不是小黑臉卻是誰?

    它這麼一叫,廄裏別的馬兒也叫它叫醒了,大黑臉也跟着叫起來——馬倌生怕兩匹馬兒打架,將他們一東一西隔得遠遠的。

    隨隨先去東邊廄裏摸了摸大黑臉,給它添了點草料,這才走到小黑臉的廄房前。

    小黑臉方纔一直叫喚個不停,主人當真來了,它卻掉過身去,把馬臀對着她。

    隨隨藉着星光雪色一看,食槽和水槽都是滿的,連她白天扔的那把豆子還在,這馬兒果然鬧起了脾氣,一整天不喫不喝。

    她心尖像是叫人掐了一把,輕輕嘆了一口氣,打開廄門,在黑馬背上重重地捋了兩下:“明明是你不對,怎麼還有臉鬧脾氣?”

    小黑臉沒對她蹶蹄子,卻往馬廄深處走去,縮在牆角不理人。

    隨隨無可奈何,放軟了聲氣:“行了行了,我也有錯,大過年的不該冷落你。”

    她一邊說一邊解下小黑臉的繮繩,想牽它出去。

    小黑臉四隻蹄子卻彷彿釘在了地上,馬身往裏傾,一副誓死不從的模樣。

    隨隨便鬆開繮繩,佯裝要關門:“不想跟我去校場?

    那算了。”

    小黑馬“咴”一聲衝過來,低下頭,用腦袋抵她。

    隨隨摸摸馬頭,笑道:“呆馬兒。”

    牽着它出了馬廄,向校場走去。

    小黑臉雖然紆尊降貴地出了馬廄,但還是有點彆彆扭扭的,不似平日那般馴服,沒走出幾步,倔脾氣又上來,便要鬧一鬧。

    隨隨好不容易把它拽到校場,人和馬都出了身汗。

    朔北的寒夜滴水成冰,汗在馬毛上結了層白霜,在星光下瑩瑩閃着光,像是撒上了一層銀沙。

    隨隨拂去它背上的霜,正要翻身上馬,小黑臉蹶起了蹄子。

    “還在同我置氣?”

    隨隨沒好氣地拍了拍馬頭。

    小黑臉“咴”了一聲,彷彿在控訴。

    隨隨盯着馬眼,板起臉道:“你家主人是大將軍,大將軍不能只有一匹馬,懂嗎?”

    頓了頓又道:“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要醋也是躡影醋,你醋什麼?”

    可是馬兒醋起來不講道理,用蹄子刨着地,積雪混着泥巴甩得到處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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