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四

    入夜時分,昭應驛的主院中燈火通明,廊下風燈照出階前半樹梨花。

    榻上的女子雙目緊闔,臉色比梨花還蒼白。

    春條絞了把帕子掖去隨隨額上的薄汗,她動作輕柔,彷彿拭去梨花上的露珠。

    隨隨的睫毛輕顫了兩下,睜開眼睛,眼神有些茫然,彷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好一會兒才逐漸清明起來:“春條,什麼時辰了?

    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

    “不久,才戌時,”春條道,“可是奴婢把娘子吵醒了?”

    隨隨搖搖頭:“我自己醒的,春條姊姊也去歇會兒吧。”

    她眼中掠過一絲促狹的笑意:“臉都不圓了。”

    春條扯了扯嘴角,彷彿想笑,可笑容比哭還難看:“娘子這時候還取笑奴婢。”

    隨隨道:“對不住,一看見你就忍不住逗一逗。”

    春條道:“娘子餓不餓?

    廚房煨着粥,奴婢叫人盛碗來。”

    隨隨搖搖頭:“我現在不餓,就是有點乏。”

    這毒剛發作時來勢洶洶,可高熱並未持續太久,沒幾日就變成低熱,沒有什麼痛楚,就是渾身上下沒什麼力氣,總是犯困,若非隨行的大夫診出有中毒之相,還在皇后給她的藥師經中找到極細的毒粉和毒物薰染的痕跡,她可能會誤以爲自己只是風寒加上春困。

    她看得出皇后對她有怨,但不曾想到她的恨意這樣深,不惜將愛子的遺物當作下毒的工具,她更想不到她帶髮修行、“虔心”禮佛這麼多年,竟然會褻瀆神明,在佛經中下毒。

    不得不說皇后算得頗準,若那佛經不是桓燁的遺物,她多半根本不會打開,若那捲帛書不是佛經,她也未必會這麼理所當然疏忽大意。

    春條道:“娘子放心,齊王殿下……”

    話出口她纔想起如今齊王殿下已經登基成了新帝,先帝的訃告和新帝登基的詔書幾日前就快馬發往各州縣,他們住在驛站,早就得到了消息,何況蕭泠在長安城裏還埋着不少眼線。

    “陛下那麼聰明,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她安慰道,可聽上去自己也沒什麼信心,“尚藥局有那麼多厲害的醫官,既然知道了是哪種毒,一定能配出解藥……”

    隨隨笑着點點頭。

    她自然知道春條只是安慰她,當初桓燁中的就是這種毒,以一國儲君之尊,尚藥局一衆醫官卯足了勁也沒能救下他,她這回想必是凶多吉少。

    一個年紀輕輕的武將不能戰死黃沙、馬革裹屍,卻要在京畿的驛館中等着生命一點一滴流逝,自有無限的悲涼,她直到如今才切身體會到父親當年的不甘和無力。

    可事已至此,她更擔心的是三鎮和朝廷兵戎相見,薛郅之亂纔過去不久,這時候若是再來一場禍亂,定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因此她將中毒的消息捂得嚴嚴實實,只有幾個親信知道內情,其餘侍衛都道她是風寒突然發作,這纔在驛館中多逗留幾日。

    她已對解毒不抱什麼希望,也打定主意要將中毒的祕密帶到泉下,對外只稱病故。

    她不願給身邊人徒增悲傷,即便知道時日無多,還是如往常一樣與他們說笑,彷彿她得的真是一場不日便會痊癒的風寒。

    春條與她相識多年,哪裏猜不到她的心思,越是看她故作輕鬆地微笑,心裏越是酸澀,眼中不知不覺又蓄滿了淚。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藥應該煎好了,奴婢去廊下看看。”

    說着起身退到屏風外,連忙用手背揩了揩眼淚。

    她剛走到廊下,迎面遇見一身勁裝、腰配長刀的田月容。

    “大將軍眼下如何?”

    田月容看着鎮定,但眉宇間有幾分焦急,蕭泠身邊的親衛近來都是如此。

    春條垂下眼簾,搖搖頭,隨着她搖頭的動作,一顆淚珠搖落下來。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頭,本來渾圓的肩頭薄削不少,連下巴頦都尖了。

    “春條姊姊也歇歇吧,”田月容道,“大將軍身邊不缺人伺候。”

    蕭泠總覺得春條比她嬌多了,他們與其說是主僕,倒更像姊妹。

    春條道:“我心裏亂得很,手裏有點事做倒好些,回屋躺着也是胡思亂想。”

    田月容暗暗嘆了口氣,點點頭:“你自己小心些,別到時候娘子好了,你卻累倒了。”

    春條別過臉去,從腰間抽出手巾揩了揩眼睛:“只要娘子能好,我累一些又算什麼。”

    她吸了吸鼻子,滿懷希冀:“陛下那裏可有什麼消息?”

    田月容:“天子在太極宮中,寢殿四周禁衛森嚴,我們的人進不去,不知裏面什麼情況。”

    春條道:“關統領那邊也沒有消息嗎?”

    田月容道:“也沒有,宮裏沒有消息來,關統領只是每日派人將大將軍的消息送去宮裏。”

    關六郎奉命領了一隊侍衛守在昭應驛,按說他是桓煊親信,與太極宮應當有聯絡,可連他也對宮中眼下的情勢一無所知。

    “你別太擔心了,大將軍在戰場上好幾次九死一生,”田月容道,“這次也能逢凶化吉的。”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信,戰場上是明刀明槍,不比下毒這種鬼蜮伎倆,躲得過前者,未必不會栽在後者上。

    一國皇后、太后竟對執掌雄兵、威震一方的節度使用這樣不入流的手段,真是叫人不齒。

    田月容恨不得領兵衝進宮去將她千刀萬剮,奈何爲了大局不得不忍。

    “我去看看娘子。”

    她道。

    話音甫落,她忽然側耳傾聽:“我似乎聽見了馬蹄聲。”

    春條心中燃起希望,可又生怕再一次落空:“許是投宿的官差,或是過路的行旅。”

    田月容道:“多半是。”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向院外走去:“我先去看看。”

    不多時,馬蹄聲越來越近,顯是往驛館來,聽着總有十來人。

    春條心跳驟然加速,不一會兒,院外響起腳步聲。

    兩人推門而入,一個是田月容,另一個卻是桓煊的親衛宋九郎。

    春條既驚且喜:“宋大哥!”

    宋九郎平日臉上總是帶着三分笑意,此時卻是說不出的疲憊。

    他勉強笑了笑:“春條姑娘,許久不見。”

    春條道:“可是陛下那邊……”

    宋九郎道;“陛下派我給蕭將軍送解藥來。”

    春條雙眼倏地一亮,隨即涌出眼淚,顫聲道:“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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