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二月初,河朔節度使蕭泠親率三萬精兵開拔前往幽州,與駐守幽州的葉龍犀將軍合兵,於二月末在桑乾河南岸與突厥騎兵正面交鋒。

    離開魏博時,桓煊還是蕭將軍的“面首”小鹿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流民帥,除了少數幾個知道他真實身份的蕭泠親衛,將士們都以爲他帶着一羣烏合之衆隨蕭將軍出征,不過是爲了撿些蕭將軍指縫裏漏下的軍功,讓面子上好看些——蕭將軍如此雖有公私不分之嫌,但她威望素著,這小白臉領的又是他帶來的流民軍,橫豎礙不着別人的事,還算無傷大雅。

    然而大軍交鋒前,這不知死活的小白臉竟然主動請纓充當先鋒,正面迎擊突厥騎兵——衆所周知突厥鐵騎的彪悍,許多人礙於蕭將軍的情面不明說,只是委婉地勸告,可心裏都道他不知天高地厚,貪功冒進自尋死路。

    沒想到蕭泠竟毫不猶豫地點頭,任由男寵去送死。

    幾乎所有人都以爲英雄難過美人關,蕭將軍二十多年英名即將毀於一旦,誰知那小白臉一鳴驚人,在陣中斬殺敵主將,而他麾下的五千流民軍在短短數月之內被他訓練得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蕭泠親率左軍與他打配合,兩人默契得彷彿心有靈犀,將突厥引以爲傲的騎兵打得落荒而逃。

    這一役結束後,三軍將士都記住了“鹿子衡”這個名字。

    蕭將軍論功行賞,當即命他統領成德軍——這支軍隊中許多部將原是薛郅的舊部,如今雖然臣服於蕭泠,卻不像魏博軍與幽州軍那樣忠誠,薛郅死後已換了三個主將,都彈壓不住那幫各懷心思的老匹夫。

    成德軍的積弊由來已久,即便手腕強硬如蕭泠也不能輕舉妄動,不得已只好任命薛郅舊部爲副將,主將由自己兼領,但她主要精力放在魏博,成德軍只是遙領,這麼置之不理始終是個隱患。

    如今將成德軍交給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似乎有些草率,她的親信舊部包括葉將軍在內都頗有微詞。

    儘管鹿子衡剛剛大挫突厥騎兵的銳氣,但戰場上的驍勇善戰是一回事,營帳中的勾心鬥角又是另一回事,幾個經驗老道的老將都在成德軍中吃了暗虧,這年輕人恐怕會被那羣老東西啃得骨頭都不剩。

    誰知鹿子衡再次出人意料,他甫一接掌成德軍,立即做了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自請率成德軍乘勝追擊,深入草原,直搗突厥可汗牙帳。

    這提議太大膽,與突厥部落交鋒通常是以守爲主,反守爲攻實在深入敵人腹地實在有些冒進,但出乎意料,蕭將軍仍舊力排衆議點了頭。

    起初軍中幾乎沒有人看好,但到秋草黃時,沒有人再說得出一句話,因爲鹿子衡所率的成德軍主力已經推進到了渾義河東岸。

    行軍途中幾次遭遇突厥騎兵,雙方各有傷亡,但折損的都是原先薛郅的舊部,這些人信誓旦旦要給那小白臉一個下馬威,最終落得個折戟沉沙的下場。

    待九月逼近突厥可汗牙帳時,成德軍已經被裏裏外外徹底清洗了一遍,這手段和蕭泠當年剛接管河朔時如出一轍,衆人這才恍然大悟,這小白臉壓根不是什麼鹿精狐狸精,卻是頭窮兇極惡的狼王,而蕭將軍也從色令智昏變成了慧眼識珠。

    “小鹿郎”漸漸沒人敢叫了,“玉面修羅”的諢號卻傳遍了草原和三鎮。

    突厥騎兵在數次交鋒中損失慘重,國內又有回紇、葛邏祿兩部虎視眈眈,可汗勉力支撐了半個月,終於派出使者請和。

    十月中,雙方在獨樂河南岸會盟。

    蕭泠親自率領親兵前往獨樂河。

    鹿子衡身爲出征突厥軍隊的主將,會盟上當然也少不了他。

    白天錙銖必較地討價還價,到了夜裏照舊有宴飲賓主盡歡,金碧輝煌的大帳中舞筵高張,雙方列席而坐。

    不知爲何,突厥可汗除了臣僚之外,還帶了他的幺女唐蘇合思郡主來,這位郡主二八年華,有草原明珠之稱,據說是突厥第一美人。

    桓煊最不耐煩這種觥籌交錯的場合,尤其是今日——隨隨在路上因爲天氣耽擱了兩日,剛趕到獨樂河便徑直進了大帳,白天和突厥人車軲轆話,夜裏又有宴會,他們分別幾個月連私下片刻獨處的時間都沒有。

    這時候他只想牽着自家娘子回自己的營帳,哪裏耐煩應付這些突厥人。

    偏偏這樣的宴席關乎國事,不能貿貿然提前離席,他只能如坐鍼氈地忍耐着。

    但要他拿出好臉色是不可能的了,除了必要的酬答便只是自顧自飲酒。

    然而他自帶一股與生俱來的矜貴氣,即便沉默寡言,還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唐蘇合思郡主的一雙美眸更是從一開筵便黏在他身上。

    起初她纏着父親帶她來赴宴,不過是想看看打敗她草原第一勇士未婚夫的漢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可一見到這“玉面修羅”本人,她的那點不甘心頓時煙消雲散,馬背上長大的牧民天生驍勇善戰,草原上不缺勇士,可沒有一個似他這樣,坐在人羣中卻像是在雲端。

    草原女子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內斂矜持,對自己的愛慕之情絲毫不加掩飾。

    突厥可汗看在眼裏,自然知道掌上明珠的心思,這年輕人帶兵打到他家門口,差點沒掀了他的牙帳,他自是恨得咬牙切齒,可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的不凡,也難怪他眼高於頂的愛女對此人一見傾心。

    不過他自然知道此人和蕭泠的關係,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搶這殺神的男人當女婿——何況這人自己也是個殺神。

    然而唐蘇合思郡主被父母寵得驕縱又天真,且年紀又小,平日仗着自己是突厥可汗最寵愛的女兒,想要月亮別人不敢給星星,只要她想要什麼,無論是最漂亮的白馬還是最貴重的明珠寶石,就沒有她得不到的。

    何況蕭泠雖說長得不錯,畢竟年紀大了,這樣的兒郎給她當男寵多委屈啊。

    她大眼睛忽閃兩下,便起身祝酒:“唐蘇合思謹以此杯祝蕭將軍青春永駐。”

    隨隨彷彿聽不出她暗示,含笑接了,向突厥可汗道:“若是我沒記錯,‘唐蘇合思’是珍寶的意思吧?”

    突厥可汗道:“蕭將軍淵博。”

    隨隨點點頭:“小郡主天真爛漫,果真是草原之寶。”

    可汗如何聽不出她的意思,忙向女兒使眼色,令她不要造次,如今人在矮檐下,美其名曰“結盟”,其實他們是投降的一方。

    唐蘇合思卻沒領會父親的意思,心道這蕭泠也不如傳聞中那麼可怕嘛,遂又向桓煊舉杯,用蹩腳的漢話道:“這杯祝鹿將軍福澤永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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