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徵撐傘走進雨幕裏,直至消失也不曾回過一次頭。
宋平安走到姜餘身後,並沒有太在乎她的傷感,在她耳邊說道:“就這麼讓他走了,他要去哪兒,會要做什麼,不去問個究竟麼?”
姜餘回頭看他:“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他和師父一樣,心思難測,若有事和你交待便會說,若他不說,你問也問不出什麼,何必費力不討好呢?倒是你,什麼時候來的,徵哥他又和你說了些什麼?”
宋平安揉了揉鼻子:“也沒說什麼,就是交待了一下之後的安排…”
“說具體點兒!”
“如果我計算不錯,從南營駐地調兵到這兒差不多是辰時,屆時以紅色焰火爲信號,開城門出兵,與援軍前後夾擊,方可取勝。留給你們的時間不多,快去準備迎戰。”
宋平安說到這兒時,姜餘的眉已經要擰到一起去了。
“這是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改!”宋平安高高舉起手,伸出三根手指來,“我對天發誓!”
“那你還不快去!?再拖一會兒天就亮了!”
姜餘說着,在宋平安的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見宋平安遲疑,姜餘擡手又要打。
“你等會兒…”宋平安雙手擋着臉,見姜餘這一巴掌沒下來,才舒了口氣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嘛?”
…
雨勢漸小,但長夜漫漫。
參將田宇終於先坐不住了,憋了半晚上的話還是說了出口:
“將軍,不是末將懷疑您的判斷,而是那書生真能勸降麼?約定的時辰快到了,還不見他回來。”
李險瞥了他一眼,他立馬識趣噤聲,而李險似乎心情不錯,便比平日裏多說了幾句:
“既然想站隊,就必須付出點兒什麼,臨行前讓他服了毒藥,若約定時辰不回來就會腸穿肚爛而死,他愛惜自己,服藥前還一再問我,這毒是否能解,這藥是否傷身,試想一個怕受刑,甚至怕淋雨後受風寒的人,會不怕死麼?”
“可這…”田宇猶豫,“也許是裝的?”
李險擺擺手緩緩說道:“換作旁人可能是裝的,呂徵此人我曾在帝都聽過他的名聲,出身寒門但天資聰穎,七歲博覽羣書,九歲能寫大賦,十一歲寫得一手好字,十三歲破格進入國子監做監生,後又拜入禮部尚書薛恩門下,少年得意,一時也是名動京城。
也正因如此鋒芒畢露糟了妒忌,太過自負又被人陷害才淪落至此,本來薛家是要救他,偏偏三年前捲入帝位之爭又落了下風,薛恩辭官隱退才勉強保住全族,自是無力再管這位學生。”
田宇聽罷也不得不感嘆人生無常,但又轉念一想,將軍似乎有些偏題,於是說道:“將軍莫不是惜才,給了這書生一個機會?”
“也不全是。”李險起身走到營帳外,隱隱約約看到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朝着邊走來,“呂徵這個人太聰明瞭,聰明又自負,他知道自己在亂世中更能施展抱負,我相信這樣的人可以踏着屍山走入雲端,但不信他會爲了草芥犧牲自己,這樣的人比你我更惜命。”
這樣的人,他李險見過太多了。
“將軍,那書生他回來了。”
田宇鬆了口氣,將軍不愧是將軍,料事如神。
書生還是來時的樣子,只是懷裏多了一個小酒罈,書生看見田宇,自然而然將傘遞到他手裏,隨着將軍一起進了營帳,尋了一處靠近火盆的地方坐了下來。
夜雨寒涼刺骨,呂徵一路走來撐着傘,指節都凍得發青,他呵了呵手,從桌上拿了只碗,打開酒罈倒了滿滿一整碗。
李險不耐煩,但也極盡剋制,只問道:“要你辦的事如何了?”
“玉逢春,將軍要麼?”
“你別忘了,毒還沒解!”
呂徵點點頭,自顧自喝了兩口,才道:“進去才知道,銀幣團已經接管了天承郡,郡守高洹被斬首示衆,首級還掛在旗杆上…下着雨我看得不清楚,但也看到他的臉已經爛了半邊兒,翻卷着的肉被雨沖掉不少…”
“說重點。”李險鎖眉,生硬打斷他的話。
“如今統兵的是銀幣團的吳天,此人出身行伍,行軍打仗的經驗豐富,高洹手下那些散兵在他的調度下也有模有樣,將軍攻城,本來面對的是草包高洹,如今難度提升了。”
二人對視,呂徵先笑了,
“銀幣團信得過我,我到府衙時翻閱了這十日以來的戰報,又看了軍事佈防及雙方戰損,又在將軍您這兒一來一回,有意數了數營地帳篷和鍋竈,粗略估計將軍兵力有限,但比起天承郡要好很多,如果將軍能再堅持五日,贏的一定是將軍您。”
李險的眼裏如同結了一層冰霜。
“也就是…”
“某能力有限能給將軍帶回來的只有這些,至於勸降銀幣團…”
呂徵笑着搖頭,隨後將碗中酒喝去大半,此時他的臉頰上已有紅暈,平日裏從不飲酒,大半原因是他清楚自己不勝酒力。
他曾因酒誤事,發誓一生絕不碰酒。
“呂徵,我同情你時運不濟,纔給你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憑你的心智應該知道你服下的毒除我以外,無人能解。”
李險的警告他絲毫不在意,仰頭喝完碗中的酒,用衣袖抹了抹嘴:
“府衙裏有個無賴叫宋平安,平日裏奔走在天都與天承,做着四方往來客商的生意,也算有些見識,我走前刻意在他面前撐傘,他便一切都明白了,將軍,呂徵一切都交待好了,此次回來不爲別的,只爲告訴將軍一聲,我們可以黃泉下再見了。”
李險的臉色由陰沉變得蒼白,他回頭看到田宇手裏抱着的油紙傘,傘骨是由西燎特有的鳳眼竹所制,前往南營並不經過西燎,而這鳳眼竹貴重,市面上也只在富商權貴間流通。
這些瑣碎的細枝末節,若不是呂徵提出來,他又怎麼能想到呢?
“此時南營援軍將至,城中將士秣馬厲兵,將軍要不要同我共飲,一起等待最後的時刻來臨呢?”
呂徵再次斟滿酒,笑着看向李險,他眼裏有醉意,有輕蔑,有贏了之後的歡愉。
自負的是我呂徵麼?
自負的是你李險。
亂世中你以爲聰明人選擇如你,你便以爲所有聰明人皆如你,經歷太多殺伐,經歷太多險惡,李險你都忘了人心也有暖的,人是可以爲了別人犧牲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