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薄薄的卡片換了他二十年的青春,胃裏隱隱作痛,是這兩天陪人喝酒的後果。
塢城的雪化了一半,鞋子踩在地上,有淺淺的泥濘之感。
他來到醫院,問起護士,護士愣了愣:“她們昨天已經出院了。”
其實也就只錯過了一天,那時候的周渡,並不知道這一別就是六年。他出賣了自己僅有的東西,換來的卻是覃櫻的永不再見。
她離開了,來時熱烈,走時悄無聲音。
他們之間甚至沒有一場告別。
他覺得疼,細密的疼痛從心口散開,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要他愛她,她成功了。可真的當周渡愛上了她,她卻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人們長大了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對誰是非你不可。對於覃櫻來說,她的新生活剛開始。對於周渡來說,他的生活也得繼續。
拿了一個億,是二十年的無盡深淵。楚安宓得知這件事的時候,臉色都白了:“你竟然和馬總做交易,你真是瘋了。”
可即便是瘋了,覃櫻也不會再回來。
楚安宓找到在雪地中的周渡時,他已經奄奄一息,失神地看着灰色的天空,鮮血流進他的眼睛裏,他看見的世界是一片血紅色。
他快要死掉了,這次她救了他,因爲她還要這個人,不允許他死,更不允許他爲覃櫻死。即便有一天周渡死了,也一定要因爲自己。
救護車和警車都出動了,少年安安靜靜的,一聲沒吭,彷彿感覺不到痛,像當年沉默安靜的男孩。
楚安宓哭得不能自抑,猜到他把錢退回去了,毀了約。他敢毀約,那些人就敢要他半條命。
可週渡不管不顧,就是這麼做了。他冷冷地想,既然二十年青春換不來覃櫻一個回頭,他何必作踐自己。
周渡養了很久的傷,周姥姥說:“把她忘了,重新開始吧。姥姥相信你,是個堅強的孩子。她離開以後,應該也有很好的生活,不會再回來了。小渡,人的一輩子很長很長,也許你現在覺得痛苦,可是過幾年後,這些痛苦成爲記憶,你回首看,其實也就是過眼煙雲。”
他說:“嗯。”
忘了,讓時間帶走一切。忘記她的音容笑貌,忘記她帶來的歡愉與痛苦。總有一天,他想起她的時候,只會無關痛癢地說一句,哦,是那個人啊。
可時間並沒有贈予他想要的慷慨,無數次午夜夢迴,他起身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萬家燈火點亮,心中一片荒蕪。
男人的痛苦與女人不同,他沒有宣之於口,也沒有流露半分,彷彿慢慢的,真的把覃櫻這個名字移除了自己的生活。楚安宓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看了兩個月心理醫生。
那一天,楚安宓第一次歇斯底里。她不願承認自己輸了,可週渡的病例明明白白向她袒露着一切。
他是那麼愛另一個少女,愛到懷疑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去看醫生。一個冷漠的人,偏又是最簡單純淨的人。
醫生說:“世界上沒有忘記一個人的藥物,催眠也做不到。”
“我知道,我沒有想忘記她。”他啞聲道,“捨不得。”
捨不得那段記憶,捨不得這個人,他只是難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他的痛苦壓抑而冰冷,他的愛也如性格一般沉默。
楚安宓發現了這一切,第二天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她不可能就此放棄,周渡冷酷而偏執,她又何嘗不是。
一個女孩,從小被拐賣,醉酒就打人的父親,懦弱又刻薄的母親。周渡就是她黯淡坎坷生命中的救命稻草。他們是一樣的人,同樣堅韌又強大,讓她割捨周渡,無異於割捨去她半條命。
覃櫻能得到的東西,她也要得到。她不會比那個愚蠢無知的表妹差。
證據事件以後,周渡與她形同陌路,楚安宓沒有放棄,有一天她跌跌撞撞來找周渡,脖子上帶着吻痕,笑得燦爛。
“周渡,你看,我纔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你以爲馬總爲什麼不再追究你毀約,都是因爲我啊,我爲你付出這麼多,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她眼淚奪眶而出,伸手去拉他衣襬:“除了我,還有誰會這樣爲你付出。”
周渡拂開她的手,第一次徹底看清楚安宓。比他還可憐啊,他對於楚安宓來說,就是她瘋了也要得到的一樣物品,爲此不惜一切代價。
後來,馬總倒臺了,當初放覃家高利貸的人也從塢城消失了。
楚安宓成爲楚醫生,周渡也成爲周律師。楚安宓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周渡冷眼看她自導自演一場又一場戲。
當年覃櫻說他冷漠封閉,如今他開始學會與人正常交往,還交了不少“朋友”。若她有一天回來,不知道能不能認出他現在的模樣。
隨即,周渡低眸笑了笑,他在想什麼,她怎麼可能回來。
這個城市承載了太多不堪,渡衡開分所時,周渡作爲合夥人,應當去S市,最後他把這個契機給了殷之衡。
殷之衡說:“爲什麼,你比我更適合。”
周渡說:“有些事還沒做完。”
他抱着微不可查的希望想,他等在這裏,有一天覃櫻會不會回來?
直到他在H大校慶上看見她,一如當年,少女笑語盈盈,時光未曾讓她半分改變。
他心如擂鼓,魂不守舍朝她走過去,幾乎漫出淚意,耳邊卻是冷冰冰的提醒――
“她恨你,就像當初你恨她。”
他們之間早就是一個解不開的結,往前一步是地獄,那種感覺太痛了,他再也承受不起。
如今被愛着的是她,一句言語,就可以讓他傷得體無完膚,痛不欲生。
但他得知她過得不快樂,最後還是朝她伸出了手。
守望這麼多年,纔有個結果。怪不得對於周渡來說,沒有離婚,只有喪偶。
周渡沒有問覃櫻,有沒有原諒他們的過去。
他摸了摸她頭髮,這一次覃櫻沒有躲開,周渡說:“我等着你。”
覃櫻知道他的意思:等你愛我,或者徹底不要我。
沒幾天,自關夜雪的事情後,覃櫻第一次和孫雅秀通話。關夜雪的事情瞞不住,到了這時候,孫雅秀什麼都明白了。
她蒼老不少,無力地說:“你做得對。”
不能不管關夜雪,可作爲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擔憂掩蓋不住。許久,孫雅秀神情複雜地說:“你和以前喜歡的那個孩子結婚了?”
覃櫻看她表情,明白她並不知道周渡是周鬱揚的孩子,看了周渡沒有和她說,只說了他是她“初戀”。
“是呀,你不喜歡他嗎?”
孫雅秀:“你這孩子,媽沒有不喜歡他,只是覺得你們還能走到一起不容易。”
尤其是在覃櫻得罪金在睿以後。
從孫雅秀的角度來說,她感嘆和欣慰居多。有人能在這種時候保護覃櫻,是一件好事。
孫雅秀說:“媽見過他,很有禮貌的一個孩子,給媽買了不少東西,也是他把我接來這裏的。櫻櫻,那孩子看上去很喜歡你,既然結婚了,你也對他好一些。”
覃櫻輕輕應了一聲:“好。”
掛了電話,她看見門口的周渡,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神色平靜地問:“晚飯想喫什麼?”
覃櫻說:“我來吧。”他還生着病。
周渡一直陪着她,兩個人難得有這麼溫馨的時刻。覃櫻不知道周渡心裏還怨不怨孫雅秀,如果是自己,肯定是會怨恨的。
她實在忍不住,回眸看她一眼,男人的眸一直追隨着她。
“你說,現在我們之間,誰欠誰比較多。”
周渡當真思忖片刻,說:“不知道。”
覃櫻難以領會他能用如此平靜的表情說不知道,他說:“我只清楚一件事。覃櫻,我們現在是家人。”
生同衾,死同穴。
上一輩的恩怨,早該在上一輩結束。她曾朝他邁出九十九步,剩下這一步哪怕隔着萬丈深淵,他也會朝她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