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語涼醒了。
發現自己枕畔正睡着一個……沒見過的男人。
那男子緊閉雙目、薄脣緊抿,一身黑底金蟒紋飾的褻衣散亂,烏黑如墨的長髮一半糾纏在半透明的帳子中,一半則流瀉散開垂了一鋪。
寬大的龍牀邊是蟬翼一般薄透、南國新貢的新粉色茜香紗墜着東海的淺藍翠色琉璃珠帳璉。
紅紗云云翳翳,一半覆在男子半裸凹陷的象牙色腰窩上。
……
火光一搖一晃。
宴語涼聽到了自己不規律的心跳聲。
他斂眉凝神,細細打量起那人的臉龐。目光流連,緩緩勾勒出一張極爲俊美犀利、跋扈凌厲的面龐。
男子鳳目高鼻、無色薄脣,五官俊逸華雅,卻又帶着寒光刀劍一般的鋒芒畢露。
可就是這麼一張凌厲臉,偏偏上挑眼尾處又分別繪有一抹脆弱而妖異的焰色朱紋。
原來這世上竟真的會有一個人,五官樣貌全部精準戳在他的喜好尖尖上。
宴語涼真怎麼看那張臉怎麼覺得完美無瑕。若非要硬說出尚有哪裏美中不足,大概就是眼下落着一層憔悴的黑色的陰翳。
像是多日未睡、疲倦已極。
“……”
一國之君一覺醒來發現身邊睡着個從未見過的人間殊色,那心路歷程簡直微妙極了。
這大美人究竟是誰?
宴語涼尋思着也不知是誰那麼大膽,竟送此等禍國之色上龍牀意圖魅惑聖心。
此種行徑,呵,簡直是——
朕,重重有賞!
唉。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寡人定力着實不怎麼樣。美人太好看了根本看不夠。
這麼想着,宴語涼挪了挪身子想要湊近再細看。可一動,才發現自己與那人竟是十指緊扣。
或者說,他的手指此刻正被男子緊握在掌心。
緊緊捏着,捏的他都有些痛了。
宴語涼掙了兩下沒掙開,卻怎料用力之下驀地牽起了一陣後背鑽心的疼。
繼而胸口、背部火燒一般的疼痛席捲而來,鋪天蓋地!
宴語涼沒忍住,眯起狹目“嗷——”的低聲低吼了出來。
嗷!疼疼疼!好疼!
這是?
劇痛餘韻中宴語涼低下頭,只見自己淺金色的褻衣之下胸口處竟裹着的一層層白色紗布,很是扎眼!
再仔細一看,就連手腕、手指和大腿上也是一層一層又一層。
這……
宴語涼不禁疑惑。朕,爲何會如此這般被白紗裹得一圈一圈,像個糉子?
朕這貌似,是身負重傷?
但是何時受傷的,朕自己怎麼不記得?
動靜一出,身旁人驚醒。
“阿昭?”
男人睜開眼睛之後,竟是一雙淺色的狹目。
在燭火下星河閃耀流光溢彩,滿是狂喜又似是不能置信。
“阿昭?阿昭!你終於醒了!”
一股薰衣冷香撲面,冰涼的指尖。
男人修長的指尖蹭着他的臉頰,小心翼翼如待稀世珍寶。
手指有多冷,目光就有多炙熱灼人。淺瞳中無數情緒明滅,似心疼狂喜,又似悲傷晦澀。
“還以爲再也醒不過來了,阿昭你是要嚇死我?”
他說着伸手便要抱他,卻又怕碰疼了他,快要碰觸時澀然收住。
而宴語涼此刻還沉浸在渾身傷口疼痛的餘韻中,齜牙咧嘴地迷惑着——
阿昭?
阿昭是在叫誰?朕又不是什麼“阿昭”。
朕是……
等等,不對勁!朕姓甚名誰來着?
奇怪了,爲什麼會想不起?
完了完了,朕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了?!
……
……
堂堂大夏錦裕帝宴語涼失憶了,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問題。
最嚴重的問題是——他堂堂一朝天子,彷彿、立刻、馬上就要被逆臣賊子給手刃了???
宴語涼覺得非常冤。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一身傷還莫名失了憶,本來就足夠懵遭一臉了。
然後他也只不過就是真誠問了眼前男子一句“你是誰”而已。
他啥都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可不就得問嗎?
《君王策》三十六條曰,不懂就問!
……不記得自己叫什麼,也不記得自己列祖列宗姓甚名誰,不記得任何后妃愛妾、忠臣良將的名字和臉,卻還記得《君王策》整書怎麼背,宴語涼也是無話可說。
一句“你是誰”沒有得到任何答案,只得到了一陣天旋地轉。
身子頃刻之間便被摁在龍牀、狠狠壓在身下,那男人黑髮如瀑散得他一身都是。
涼涼涼!這人不僅手指涼,頭髮絲也冰涼!
還有真的疼!!!
龍牀雖軟,可宴語涼畢竟渾身是傷着實禁不起這樣狠狠一下折騰,一時間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更要命的是,剛纔還滿眼溫柔、連抱一下都怕弄疼他的男人此刻神情全變了!
頃刻斂去之前的全部溫柔,眼尾血紅、薄脣緊抿死死盯着他,眸色裏一片冰凍千里。
“宴昭,”他的聲音帶着些微顫抖啞聲,“你又想耍什麼花招?”
宴語涼:“???”
不是,他如今什麼都不記得了,能耍什麼花招呀???
可尚不及解釋,那雙冰涼的手直接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壓着他的男人氣息已然不穩。燭光映在那俊美桀驁的臉上,卻只照出陰鷙癲狂的山雨欲來。
“宴昭,裝失憶很好玩?”
不好玩不好玩!
“那你便認真想,想清了再好好重說一次——你是誰?而我,又是誰?”
燭火明亮,啪啦一聲,片刻後又啪啦一聲,照得漫長的沉寂中男人目中一片幽深。久久等不來答案,他咬牙收攏手指,皇帝的頸子瞬間被絞緊。
宴語涼:不、不能呼吸了!
“咳……咳咳,放……誅……九族……咳……”
“……”
“誅九族?阿昭是要誅臣的九族?”
男人聞言,陰鷙已極的臉上生生扯出一抹荒謬乖戾的嘲諷。
他突然開始笑,笑得肆無忌憚,笑得停不下來,笑得血紅的眼睛裏蓄滿了死寂的水光,滿目深不見底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