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安下車時,周陽陽指了一下對面的咖啡廳,“我去那兒等你。”
林知安點頭,手裏提着一個空包,是用來裝證件的。
周陽陽有些擔心地看着她,“你真不用我陪你上去啊?”
“嗯,我自己去就好。”她聲音輕輕的,像浮在湖面的葉子,溫吞又冷靜。
後來周陽陽和林知安聊起過去時,總會說到這一幕,“你就小小的一個,站在門口,也不笑,感覺就像去赴死,可是你認定的事我向來知道是不好變的,我真後悔那會兒不堅持一下。”
不過此時,林知安腦袋裏只有速戰速決這四個字。
不過半年,林知安再走進樓裏感覺完全不同了,以前回家算不上多開心,但也算是可以躲避人羣安安靜靜畫畫的地方,今天回來腦袋裏就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永遠離開這裏。
齊瓊芳是她的母親,她討厭她的理由非常簡單,除卻她是女孩之外,懷她那年,齊瓊芳被公司開除了,也是那一年,林常茂出了車禍,家裏老人說,肚子裏這個怕是有些邪門兒,要不打掉算了。
然而幾個月後,一個本不該降生的小孩呱呱墜地。
原因是齊瓊芳身體不行,做不了流產手術。
林知安會知道這麼清楚,是因爲父母吵架時都會把這些事拿出來說一遍。
小時候她也會羨慕同齡人在爸媽懷裏撒嬌,而她只能怯怯地抓着母親的衣服,在母親快要發現時迅速地放開。
因爲齊瓊芳很討厭她粘着她,她不想被當成垃圾扔掉。
弟弟林帆出生後,她在家裏的存在感就更低了,從小房間換到更小的房間。一個人坐在桌前,一張白紙一支筆,望望天空就是她的一整天。
不過現在想起來這些,她一點都不難過了。
再燙的滾水澆進冰裏,也會慢慢涼掉。
門口沒有鞋,應該沒有人在家。
林知安拿出鞋盒裏的備用鑰匙,擰開。
愣住了。
“姐?”
林帆翹着腳躺在沙發喫零食,茶几上亂七八糟地堆着可樂罐,外賣盒,菸頭。
他睜大眼睛坐起來,手裏的薯片嘩啦全掉到了地上。
林知安第一反應是跑。
不過她又看了一眼茶几,桌上那些看着像他這幾天喫剩下的,爸媽在的時候不可能會有這種情況。
她輕聲問,“就你一個人?”
林帆比她小三歲,又高又瘦,他們姐弟倆出去時,都說長得有點像,只不過林帆是單眼皮,她是雙眼皮。
“嗯,他們出去了。”林帆一直盯着她換鞋,好像沒緩過來,往後薅了一下頭髮,“你這段時間去哪兒了?爸媽也不讓問。”
“我……在外面有點事情。”林知安直奔房間,開始找身份證。
她說得含糊,林帆也懶得管,重新坐回沙發喫起零食,只是時不時往房間那邊看一眼。
“這門怎麼開着啊?帆帆有客人麼?”
門口傳來腳步聲。
聽到這個聲音,林知安渾身寒毛都立起來了。
“姐姐回來了。”林帆下巴往房間隨意那邊一擡。
啪——
清脆的一聲在空氣炸開。
三個人全都愣住。
齊瓊芳指着林知安鼻尖,“死丫頭你還知道回來?”
林知安感覺右臉頰先是火辣辣的疼,再是麻,後來感覺被風吹得涼滋滋的冷。
她沒有哭的慾望,也不難過。
她捏了一下包帶,緩緩擡起頭,輕聲說,“我身份證呢?”
“還想要身份證?”齊瓊芳瞪大眼睛還想再打一巴掌卻被林常茂攔住。
林常茂低聲說,“帆帆還在呢。”
齊瓊芳走到客廳拿出兩張一百塊拍在林帆面前,“你今天晚上出去喫,不夠我一會兒再給你轉。”
林帆彷彿被嚇到了,趕緊拿着錢站起來,臨走前看了林知安一眼。
有點慫又有點擔心。
齊瓊芳關上門,捋起袖子喝了一口水,隨手一擦,“你要身份證是吧,可以啊,跟我去李太太面前道歉,說你不跑了。”
李太太就是花錢給兒子找新娘的那位。
林知安沉默了很久,忽然擡起頭,“她承諾給你們多少錢?”
“三百萬。”
林常茂一說就被齊瓊芳瞪了一眼,閉上了嘴。
林知安低頭,手指攥緊包帶,短短的手指甲嵌進肉裏摳出幾道月牙白。
良久,深吸一口氣,鬆開手。
擡頭輕聲說,“這個錢我可以給你們。”
齊瓊芳:“……”
林常茂:“……”
兩人臉上直白地寫着“我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有錢”的震驚。
林常茂有點動搖,對齊瓊芳說,“要不……”
齊瓊芳已經剛見到她時那麼怒氣衝衝,坐到椅子上,“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李太太都說了,你如果不回去,他們就要按照合同上寫的,向我們家索取賠款。”
林知安抿了抿脣,“不是白給你們的……我有要求。”
“什麼要求。”
林知安扶了扶眼鏡,兩丸溼漉漉的瞳仁發着堅定冷靜的光。
她擡起頭,脣瓣上下輕碰,一字一句慢慢往外吐:“我給了你們這筆錢之後,別再試圖找我了,就當從來沒生下我,或者當我死了吧。”
她的聲音明明那麼小,那麼輕,卻像一記灌足了鉛的重錘把佈滿堅冰的死湖砸出一個破洞。
齊瓊芳和林常茂沉默了。
林知安覺得他們現在這個樣子有點好笑,就像是想要丟掉一隻病狗很久了,狗身體好起來打算自己離開時又有了慈悲。
“身份證,戶口本,銀行卡,給我。”
林知安伸手。
林常茂叉腰站了會兒,轉身回房,從帶鎖的抽屜裏拿出一包東西。
林知安把三張銀行卡放在桌子上往前一推,利落地寫下一串數字。
“這是密碼,每張卡里都有一百萬,夠帆帆在蘅市買一套很好的房子了。”
房間裏安靜得像時間凝固。
林知安不緊不慢地把東西塞進包裏,轉身拿了幾本書。
她突然發現,這個家其實也沒多少真正屬於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