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

    在北陸通用語中,“他”和“它”並非同一個發音。蘭德爾敏銳地注意到程榭之這句話中微妙的不同,眼角餘光一瞬不瞬落在程榭之側臉上,眸光晦澀浮動,暗自揣測着什麼。

    *

    帝國南部的行宮由蘭德爾的曾祖母緹娜麗絲二世花費三萬金建造,比之帝都王宮也不遑多讓。

    金碧煌輝,奢靡華麗。

    不過蘭德爾繼位來,對在行宮享受並不熱衷,這座花費巨大財力物力建造的行宮已經空置許久,直到今天才再次迎來它的主人。

    行宮內有數百個房間,程榭之挑了個靠近花園的房間,皇帝陛下沒有猶豫地選擇了他隔壁的房間。

    行宮內的僕人侍女面對這樣兩位貴客,連氣都不敢多出,生怕怠慢了他們,連忙着手準備最豐盛的晚宴。

    只是兩位尊貴的客人對這頓晚宴都不太上心,皇帝陛下忙於處理一路上積壓下的公函,以及調查在半路上遭遇刺殺的事情——這是個非常隱蔽的消息,兩人遇刺的事情沒有大肆宣揚,可這不代表蘭德爾願意輕輕放過。

    作爲一個血統不純正卻繼承了這片富饒帝國的君主,暗地裏盼着蘭德爾死去的貴族不知有多少,這也不是他經歷過的第一次刺殺,刺殺手段也不高明,可它偏偏發生在光明神的面前!

    蘭德爾惱怒極了。

    幕後主使的意圖不在刺殺,而是試圖挑撥離間,若是光明神和皇帝陛下在一起的時候,其中一方遭遇一星半點意外,神殿和王宮之間搖搖欲墜的表面和平馬上會被撕破。

    這不是蘭德爾願意見到的局面。

    刺殺的主使者很快被揪了出來。

    恰恰是新任光明神殿聖子艾爾文未來的岳父。凱恩公爵。

    凱恩公爵做出這一切理所當然,蘭德爾沒有兄弟和子女,如果他失去王位,下一個有權利繼承帝國的就是和蘭德爾親緣最近的凱恩公爵。

    “我討厭自作聰明的人。”程榭之將一枝新鮮採摘下的玫瑰花插入東方瓷瓶中,嘆了口氣。

    凱恩公爵的所作所爲瞞不過程榭之的眼睛,他向來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觸及底線。

    系統慢慢地說:“這還可能是針對皇帝陛下的報復。凱恩公爵已經查到艾爾文父母死亡真相的泄露和皇帝陛下脫不了干係。”

    但依系統對宿主的瞭解,宿主肯定不會覺得這是蘭德爾的錯,只會覺得那位凱恩公爵的行爲萬分礙眼。

    果然。

    程榭之輕輕拔掉玫瑰花枝上的刺,道:“可是他不該來礙我的眼。既然公爵大人這麼閒,就給他找點事情做吧,我想聖子大人會很樂意爲我分憂。”

    尾音挑起莫名的危險。

    系統閉上了嘴,不敢去惹心情明顯不怎麼好的程榭之。程榭之哼笑了聲,喚來侍女:“將這枝花送給蘭德爾陛下,祝他今天心情愉快。”

    侍女恭恭敬敬地應下。

    晚餐時,程榭之在餐桌上再一次見到他送出去的那枝玫瑰,安靜盛開在蘭德爾雪白的領口上。他撐着額頭眯眼打量了會,低聲笑笑,纔開始用餐。

    他對食物的要求向來挑剔,行宮的廚師費了好大心思才弄出一桌讓光明神冕下滿意的食物。

    程榭之握着刀叉,心神遊移到別的地方——或許能夠在“花園”裏再加上一個人類廚師?“光明神”脣角噙着笑,在清單裏再添上一樣。

    管家站在一旁,適時開口:“本地的貴族聽說陛下和光明神冕下到訪,已經遞上了帖子。不知道陛下和光明神冕下是否要抽時間召見他們?”

    女僕長補充建議:“如果兩位陛下認爲召見他們過於麻煩,倒是可以在行宮召開一場舞會。”

    在上流貴族間,舞會一直是最尋常的交際方式。程榭之本人對此興致缺缺,皇帝陛下看了看百無聊賴的程榭之,正要開口拒絕這個提議,程榭之卻突然出聲截斷:“既然這樣,你安排吧。”

    蘭德爾蹙了下眉頭,默許地點點頭。

    程榭之沒有開口了,他筆直地坐在椅子上,聽系統報告從帝都和神殿傳來的消息。

    艾爾文和凱恩公爵一家因爲父母的死亡決裂——事實上,在輿論的逼迫下艾爾文沒法不和凱恩公爵決裂。神殿接到了光明神的指令,要求徹查聖子父母死亡的真相,皇帝的屬臣也很樂意給予方便,好讓凱恩公爵栽個大跟頭。

    凱恩公爵陷入了麻煩中。

    安娜爲了救凱恩公爵,親自懇請艾爾文高擡貴手放過自己父親。她一掉眼淚,艾爾文就忍不住心軟,想要叫調查中止,可惜事態已經超出了艾爾文能夠控制的範圍。

    神殿的審判官和世俗法院的陪審團都干涉其中,因爲艾爾文突然出現而地位驟降的教皇有心讓艾爾文和凱恩家族反目成仇,暗地裏更是推波助瀾。

    進入審判緊急關頭時,安娜衝動下刺傷了愛爾文。

    這一舉動更加坐實了凱恩公爵的罪名。

    一切追溯源頭,都是來自光明神的那一道指令。

    艾爾文只能用法術聯繫程榭之,求光明神高擡貴手。

    “……您是一位仁慈的神明,一定能夠寬恕凡夫俗子的罪過吧。凱恩公爵已經懺悔了他的錯誤,我的父母不希望我在仇恨中度過一生……我願意選擇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

    “仁慈”的光明神拒絕了他。

    艾爾文臉上的詫異分毫不差地被傳到程榭之眼前。

    “艾爾文,你願意原諒他是你的善良。可是我不能輕易饒恕一個試圖傷害我的信徒的人。”程榭之意味深長地說,“神明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庇佑自己的信徒。”

    他沒有和艾爾文繼續多談的意圖,切斷了聯繫。

    “……就是這樣。”艾爾文將他和程榭之的談話內容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凱恩公爵和安娜。

    父女倆齊齊皺起眉。

    安娜抱怨地開口:“光明神冕下非要糾纏這件事嗎?明明艾爾文自己都願意原諒了。冕下爲什麼要干涉信徒自己的事情?”

    艾爾文苦笑。

    凱恩公爵鷹隼般銳利精明的藍眼睛閃過不明的情緒。他意識到光明神所謂的信徒根本不是指艾爾文,而是前不久被他派去的人追殺的皇帝陛下。

    光明神爲了他的“信徒”,蓄意展開了這一場報復,所以他才連應對的時間都沒有。

    他想起壓根就不信奉神袛的蘭德爾,覺得真是可笑極了。

    “讓我們尊敬的光明神儘管庇佑自己的信徒吧!”凱恩公爵冷冷地說。

    *

    帝都內因爲凱恩公爵捲入謀殺案暗潮洶涌,行宮內卻因爲即將召開的舞會氣氛熱烈。

    女僕長和管家的行動非常迅速,馬上將請柬送到本地的貴族和神官手中,邀請他們來行宮參加舞會。

    一切都井然有序。

    唯一的問題只剩下召開舞會的兩個主人都沒有合適的女伴。

    “不如在適齡的貴族小姐中挑選一位。”管家給出合情合理的建議。

    “我不需要舞伴。”蘭德爾僵硬地拒絕,“我也不打算和誰跳舞。”

    他說這話時下意識瞥了程榭之一眼,黑髮黑眼的東方青年屈指輕輕叩着桌面,不知道是不是在考慮管家的提議。

    “舞會。”程榭之沉吟着。

    管家低着頭,不敢說自己其實沒有考慮過爲光明神冕下安排女伴的事情。有哪一位貴族小姐的身份尊貴到能夠站在光明神冕下的身側呢?若是蘭德爾陛下是位女王還可以考慮一二。

    漫長的沉默後,程榭之終於開了口:“到時候再說吧。我和蘭德爾會安排這件事。”

    管家鬆了一口氣。

    “冕下打算和哪一位小姐跳舞嗎?”待管家走開,蘭德爾輕聲詢問。

    “陛下似乎不喜歡參加舞會。”程榭之對他的提問避而不答。

    “是。”蘭德爾沒有避諱他的意思,直接將心中最直接的想法說出口,“貴族間的舞會太無聊,不過是一種奢靡的交際方式。”

    蘭德爾口吻中帶着不喜,身爲帝國之主,他不喜歡這些趴在平民身上吸血的貴族。他見過宮廷舞會長長的賬單開支,比起召開一場舞會,他更樂意用這筆開支去武裝一個騎士。

    或許可以增加一個“舞會稅”。蘭德爾暗想。

    程榭之遺憾地嘆了口氣,“既然這樣,或許我不得不打消邀請陛下跳一支舞的念頭。”

    蘭德爾的瞳孔微微張大了。

    ……

    召開舞會的這天早晨,一枝嬌豔欲滴的玫瑰被程榭之折下,侍女默立在一旁,等待着程榭之如往常吩咐將這枝玫瑰送到蘭德爾陛下的房間去。

    一開始侍女還感到送花的行爲非常震驚,但過了幾天,她就習以爲常了。

    在北陸的傳統中,贈送玫瑰是爲了表達愛意,可光明神冕下彷彿並沒有這層意思。侍女認爲祂只是單純地送出一朵好看的花。

    侍女看着程榭之去除花枝上利刺的動作,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冕下,您爲什麼會每天送玫瑰給蘭德爾陛下?”

    程榭之指尖慢慢撫過玫瑰花瓣,動作輕柔。

    “我認爲玫瑰在人類中代表的意義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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