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承平第十二載,天子腳下太平安樂,離亂衰條後始見崢嶸之景。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滿城桃花早早盛開,低垂的枝椏拂水過,碧桃花瓣順着碧綠春水繞城而過,柔美旖旎又生機勃勃。

    是再好不過的春光。

    但一手締造承平景象的開國帝王卻自冬以來便病了,太醫署的醫官們進進出出,一堆一堆的聚在一起商討,都以爲陛下是憂思過重,心情鬱結,非藥石可醫。

    醫官們除了勸陛下勿要過分操勞國事,更要以自己的身體爲重外,也沒有什麼別的主意。

    向來都是心病最難醫。

    可隨侍帝王多年的近侍卻知曉,陛下的憂思過重並非爲了國事,而是爲了一個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的人。

    那是陛下心底的一道影子,猶如落在心尖的白月光,被月光一照,地上的螢火之光全部黯然失色,人間萬紫千紅也再入不了眼。

    遇到那樣的人,都不知道算是幸運還是悲哀了。

    近侍在心底唏噓一番,卻不敢出言勸阻陛下放下舊事故人。在這件事上,向來溫厚寬和的帝王多麼一意孤行,他們這些做臣子的早有領教。

    御筆硃批在宣紙上洇染出血一樣的顏色,刺得姬琅眼睛發疼。他執筆的手頓了頓,慢慢地開口說:“……桃花開了啊。”

    “前幾日便已經開了。”近侍低聲回答,及時爲帝王桌前添上新的茶水,雨前新茶嫩芽在滾燙沸水中舒展開,江南時節的春日氣息便同茶水一同溢出。

    “陛下可要休息片刻?”

    姬琅目光落在格紋窗外新生的桃枝上,半晌才收回。

    “今年青州的事宜安排得如何?”

    近侍上前一步,低聲回答:“已如從前一樣安排好了。只是陛下還當以龍體爲重啊。”

    青州是姬琅起兵之地,亦是那人曾經出沒過的地方,於帝王意義非同凡響。每年春日,帝王都祕密離京,下青州,重遊故地。

    十幾年來,已經成了慣例。

    近侍知道自己無法扭轉帝王的意願,但今時不同往日,陛下身體尚未大安,若是出了什麼變故,不僅僅是他們這些伺候的擔不起責任,整個堪堪安定下來的天下恐怕也承受不起。

    帝王無妻無子,儲君之位空懸,與同宗中人又早早劃開了界限。況且除了這位開國帝王,想要壓住那些早些年追隨陛下的功臣,可不是中庸的君主能做到的事情。

    若是一朝突生意外,必然是朝野動盪。

    帝王能早日放下故人,冊立中宮,於國於家纔是好事。

    近侍雖如此想,卻不會真對帝王勸誡。那是前朝言官的事情,不是他們分內之事。

    而且,在這件事上,也根本沒有人能勸得動帝王。

    帝王聽了近侍逾矩的話,並未動怒,他咳了兩聲,嗓音低而輕:“我總擔心,若是有一日他回到青州找不到我,該如何是好?”

    近侍默然垂首。

    殺伐果斷從不猶疑的君王此刻神情難得遲疑:“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陛下待他情深意重,如果他知曉必定會回來的。”

    近侍說着自己並不相信的答案。

    姬琅無聲笑了笑,儘管歲月待他已經足夠仁慈,卻依然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每一處留下春秋刻痕,使他更加成熟穩重,猶如打磨溫潤的玉石。

    “我總擔心自己活不到他回來的那一天。”

    “…………”

    這話實在不知道叫人如何答,好在姬琅也並不需要一個回答。

    他斂了散開的神思,繼續批閱朝中大臣們遞上來的摺子。

    近侍退出,偌大殿內,便只剩姬琅一人。

    ……

    這回下青州,除了遊訪故地外,更是爲了拜會一位前些時日在南方聲名鵲起的江湖神醫。雖說天下最好的醫師幾乎都在太醫署,但總有幾個高人隱士,不受拘束,蹤跡難尋。

    自姬琅去年冬來,身體狀況每況愈下,隱衛便在各地暗中尋找神醫,只可惜不是些欺世盜名的江湖騙子,就是同太醫署的醫官們一個說法,心病非人力所能醫。

    這位在青州名聲赫赫的新晉神醫,自然也被納入了隱衛們的調查範圍。只是神醫作風神祕,只知他醫術高絕,並非坑蒙拐騙之徒,竟不知神醫究竟什麼模樣、什麼名字、什麼來歷。

    姬琅聽到,頗覺有趣。

    昔年他與程榭之對坐茶樓上,所見那位神醫鳳小姐,也彷彿是差不多的作派。只是如今這個爲自己立名的手段更高超。

    “那便去看看這位神醫。”

    他笑笑。

    神醫本事不知,架子卻十足。

    小舟畫舫穩穩停在湖邊,紗簾後人影不甚清晰,只依稀看得見身形高挑削瘦。

    近侍跟在姬琅身側暗自思忖,瞧着這模樣,不像是個耄耋之年的老者,反而像是個身形挺拔的年輕人,還未出診,只見這一面,前前後後就花了不下百兩的診金,要求一樣一樣的提出來,陛下倒也真允了。

    近侍心中已經把這裝神弄鬼的神醫看作江湖騙子,心中多少有些輕蔑,倒要瞧瞧這“神醫”還有什麼把戲,便豎起耳朵專心聽這神醫開口:

    “倒也不是什麼大病。”

    這聲音極爲年輕,有種漫不經心的意味在裏頭,紗簾後那人低頭寫了什麼,半點不將來客放在心上的模樣。

    便是一般的騙子也沒有這般敷衍的。

    近侍內心略有不虞,瞥見姬琅表情動了下,喜怒莫辨。但近侍跟在姬琅身邊這麼多年,到底還是能看出陛下此時心情不壞。

    這倒是奇了。

    暗暗心驚,近侍滿臉堆笑,恭恭敬敬道:“敢問神醫我家主子這病該如何治?”

    紗簾後那道聲音隔了一會,才慢聲答道:“開一副藥方便是了。”

    “診金三百金。概不議價。”

    這未免太過獅子大開口,近侍皺起眉頭,正要說話,被姬琅揮手示意暫退。

    “三百金,未免多了些。”姬琅溫聲道,“我身上沒有這麼多。”

    其實是有的。

    近侍下意識摸了摸腰側的荷包。

    別說三百金,陛下坐擁一國之富,一下子拿出三千金也眼都不帶眨的。

    紗簾後那人懶洋洋掀了掀眼皮,聲線挑起倦懶的笑意:“哦?但我要的診金,一分也不能少。既然你拿不出來——”

    尾音微妙地頓了片刻。

    “那可如何是好?”

    姬琅:“以身抵債如何?”

    “拿你自己抵給我麼?”落在簾子上的身影變換,想是簾後人換了個更愜意的坐姿。他手指抵在脣邊,略一沉思,尾音不覺帶出三分笑。

    “好呀。”

    近侍面色瞬間一變,正要呵斥這江湖騙子實在不知所謂,姬琅已經先一步應下。

    “那便如此,再不能反悔了。”

    一槌定音。

    無視近侍忽紅忽白的糾結臉色,簾攏後那人笑了聲:“那你一月後帶着診金來罷。時間可夠?”

    “夠了。”

    近侍眼睜睜看着他家陛下三言兩語把自己賣給了一個江湖騙子,待從遊船上離開,他終於忍不住道:“陛下何必理會這等人?”

    姬琅心情頗好,看了他一眼,“你不過見了他一面,又怎知他是什麼樣的人?”

    “這……”難道不就是個騙子嗎?

    近侍吶吶,不敢接姬琅的話。

    好在姬琅一向對臣屬寬和,並不過多計較:“傳信回京,叫禮部準備嫁娶一應事宜。半月內務必趕來青州。”

    近侍低頭應下,電光石火間某個想法貫徹心神,任督二脈乍通,一時不由得錯愕。

    難道,竟是……

    湖面春風吹皺水,遊船在水邊靜立,一隻節骨分明的修長的手挑起簾櫳一角,片刻後露出一張昳麗絕豔的青年人面龐,與多年前相比,竟無什麼大的不同,彷彿離去只在昨日。

    “船伯,明日就不用再來了。”他豔麗的眼尾噙着一層薄薄的笑,“我要離開了,日後不再出診。”

    年過五旬的船舶點了點頭,“好好好,小神醫這麼高興,是不是有什麼喜事啊?”

    他也不否認,笑吟吟頷首:“過段時間要成婚了。”

    一個月的時間,不知道夠了嗎?早知道說兩個月好了。

    “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船伯也跟着他高興起來,“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才配得上你這麼俊俏的小夥子嘍!”

    “自然是極好的人。”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天底下最好的一個。”

    船伯哈哈大笑起來,將船劃近岸邊:“那真是不知有多好嘍。”

    岸邊楊柳堆煙,桃枝簌簌落花,玄衣人獨身一人立於樹下。程榭之分花拂柳,朝他走去。

    他歪歪頭,笑吟吟湊上前去:“怎麼?三百金如今便有了?”

    姬琅任他將下巴擱在自己肩頭,淡淡道:“我身無分文,半個銅板也沒有。”

    “哦?”

    “將我下半輩子抵給你,可值三百金?”

    程榭之眼底透出狡黠的光:“那可不夠,再加下輩子才勉強能抵。”

    ……

    夏五月,帝下青州,迎立鳳君。史官書其逸事,稱“三百金之約”,流至後世,用以稱青年男女婚約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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