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黎明暗色 >第四章
    如果說,她當初跟着保叔來到這個家,只打算當個過客,如今她跟這個家已經有了深切的羈絆,那個當爹又當媽的保叔,鐫刻在她回憶深處的少年李雲陽,她養的李小魚蜷縮在她腳邊呼呼大睡,甚至是那個讓她厭惡的蘇陌,他們都讓她真真切切體會到家的感覺。

    至於李百合,彷彿是上輩子的事,記憶模糊到她甚至記不清她的模樣,她曾經的恨和心裏的不甘,此刻都隨風消散。

    李厭餘把破舊的熊玩偶,和今天剛得的巧克力擺在一起,她抱起小熊將它貼近心口的位置,幾秒過後她輕輕對小熊說:“再見,祝你幸福。”

    李厭餘將小熊鎖進保叔給她編的柳條箱,心裏如釋重負,彷彿把曾經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併鎖進那個小箱子,當初她有多恨李百合把她遺棄,現在就有多慶幸,從今往後,她李厭餘,有家了。

    大家都能感覺到李厭餘的變化,她晨起很早做飯,桌子上端正地擺着三副碗筷,李厭餘端菜上桌的時候,蘇陌正呆呆地看着碗筷發愣,保叔從屋裏出來,手裏拿着幹活用的勞保手套,見此情形也稍微愣神,立即笑着招呼蘇陌坐下喫飯。

    “你做這樣的表情給誰看?”李厭餘叉腰對着蘇陌翻白眼,理所當然地指使蘇陌去盛飯,並且兇巴巴說道:“告訴你,這段時間的飯都是我做的,飯後你得負責洗碗。”

    李厭餘話音剛落,保叔便哈哈大笑,他將手套隨意丟桌上,單手搭在蘇陌肩膀上,揶揄道:“咱家小公主都發話了,你小子以後可是沒好日子過了。”

    蘇陌沒回應保叔的玩笑,只垂首站在原地,若有人此刻低頭,就能看到他眼中閃着愧疚的淚花。

    這件事只有他清楚,他無法原諒自己,曾經他以爲李厭餘是最不可能原諒他的人,他能看得出李厭餘對李雲陽的感情有多特別,如果李雲陽是光,那就是李厭餘黑暗中遇到黎明的光,她總是用那種充滿期望眼神看着他。

    李雲陽也曾在無數次夜晚對他說,蘇陌蘇陌,我今天又帶着小余兒去抓螃蟹,那裏的螃蟹又傻又肥,小余兒可愛吃了,然後又說,蘇陌蘇陌,小余兒喜歡喫小鳥蛋,下次我要帶她去東山,那邊春天就會開滿杜鵑花,那邊鳥窩也多,給小余兒好好打次牙祭,最後他困了,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蘇陌蘇陌,我好喜歡小余兒,我想跟她一輩子在一起。

    當時的蘇陌在想,明明李雲陽比李厭餘小,卻總愛叫她小余兒,這小鬼知道人的一輩子有多長嗎?想要一輩子跟誰在一起又談何容易?就像那個人,他也曾信誓旦旦許諾過要保護他和媽媽一輩子,可是諾言在現實面前原來如此不堪一擊。

    每晚入睡前,蘇陌總是被動聽着李雲陽對他講李厭餘的事,但不知從何時起,蘇陌開始悄悄期待每天都能得到她的消息。

    有天晚上李雲陽瞧着很疲憊,蒙着被子倒頭就睡,當晚蘇陌總覺得渾身不對勁,從那時起他開始默默關注李厭餘。

    李厭餘閒暇時總喜歡看着小熊發呆,眼神悲傷且複雜,她喜歡盪鞦韆,總讓李雲陽將她推高點,再高點,彷彿是隻渴望飛翔的雛鳥,她喜歡喫肉,尤其是濃油赤醬的紅燒肉,卻總是瘦弱地彷彿風吹就倒。

    李厭餘還喜歡喫水果,卻很討厭喫梨子,從她來家裏後,飯桌上的水果就沒斷過,直到有次保叔買了幾個梨子,那些梨子從黃澄澄放到黑腐。

    李厭餘的皮膚很好,潔白細膩如上好的瓷器,陽光照射在她臉上時,能看見她臉上細小的絨毛,她的頭髮很黑且濃密,站在窗口風吹過時,能聞到頭髮淡淡的香味。

    李雲陽終於等到東山的杜鵑開滿山坡,那天他極力邀請蘇陌同行,蘇陌平日喜靜,從來不跟李雲陽四處瘋玩,但那天他的心蠢蠢欲動地告訴他,他想去,非常想去,他想看看置身於花海中的李厭餘,當微風吹過她的長髮,會不會美得驚於天人?

    蘇陌被突如其來的念頭嚇到,終於發覺他對李厭餘產生了異樣的情愫,他不敢直面這份感情,想拒絕李雲陽的提議,但那個好字卻脫口而出,他果然魔怔了。

    當他們爬上那座開滿杜鵑的山頂,如同李雲陽描述的那樣山花爛漫,延綿數十里的紅色花海,有種令人窒息的美感,偏偏此刻李厭餘立身於花海中,頭戴李雲陽扎的花環,笑容如陽光般明媚,少年被這種驚心動魄的美俘獲,從此以後,越是逃離,卻越靠近,越是轉身不看她,卻發現越能看見她。

    逃不掉,避不開,蘇陌只能儘量在房間裏呆着,僅一牆之隔的思念,快把他逼瘋了,他只能坐在窗臺邊埋頭譜曲,譜累了就畫畫,偏偏卻從窗口看到院子裏,李雲陽陪着李厭餘玩鞦韆的情景,那條長悠悠的麻繩,承載着李厭餘的歡樂,她身後的李雲陽就是依靠,回首便是一眼萬年,從那天起,除了思念,少年心中又滋長名爲妒忌的情緒。

    那段時間天熱,李雲陽見他又總是窩在房間,軟磨硬泡拉他去游泳,他水性不如李雲陽,每次只在河邊淺水區遊,他記得那天陽光刺眼,河面上波光粼粼,李雲陽三兩下游到河中間,畢竟少年心性,正得意地朝他揮手。

    當時他只覺得李雲陽臉上的笑容比陽光更刺眼,不知從哪裏生出不服輸的心思,他也朝河中央游去。

    然後呢?蘇陌不太記得當時的情況,只覺得當時手腳僵硬,河水從鼻腔灌進肺裏,想呼救,河水又從嘴裏灌進去,有隻手過來拽他,他掙扎不開,就狠狠地踹了幾腳,直到那隻手的束縛鬆開,此時他發現他似乎能動了,來不及多想,求生本能驅使他往回遊,終於爬到岸邊,在河灘上他貪婪地呼吸着新鮮空氣。

    終於緩過神後,他才驚覺李雲陽不見了,河面依舊波光粼粼,卻再也看不見那個得意的少年,李雲陽水性那麼好,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剛纔那隻手是李雲陽的,他想要救他。

    夏日炎炎,蘇陌卻如落冰窖,他想跳回河裏撈人,回想起剛纔溺水的滋味,他想向四周呼救,那一刻腦海中迅速閃過李厭餘的臉,猶豫僅片刻,他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生死線上的那是自己的弟弟,是他媽媽臨終前託付給他的弟弟,於是蘇陌拼命奔跑喊來人,只可惜還是晚了。

    他不敢把真相告訴任何人,他害怕保叔失望,害怕李厭餘憎恨,他從未如此恨過自己,恨自己懦弱,恨自己對不起李雲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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