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低垂着頭,面孔潔淨,下巴上沒有鬍鬚,所以更顯得面容似玉,連頭髮絲都是乾淨的,一絲不苟的束在玉冠中。
陽光從窗櫺外打進來,照在他年輕又溫和的眉眼上,像是一座金燦燦的文人塑像。
肉身是年輕的,只是靈魂腥臭,必須用華麗的外表掩飾。
解時徽挺着肚子來了。
其實這肚子還不太顯懷,可她有意的挺起了腰,讓肚子往前凸,好像這樣就能保護她似的。
文鬱走的突然,無人察覺,回來的也突然,卻鬧了個沸沸揚揚,以至於她這個文定侯夫人不得不前來一看。
書房門沒關,一站到門口,解時徽就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打量文鬱今天的模樣,忽然有一種時空倒流之感,像是回到了她第一次見到文鬱的時候。
隨後她纔看到文鬱懷裏抱着的孩子。
孩子帶着虎頭帽,裹着紅紅的襁褓,除了喫就是睡,一丁點動靜都沒有。
文鬱擡起眼睛,看解時徽一眼:“關上門,別來煩我。”
解時徽覺得他有點古怪,但並不想追根究底,一言不發地給他關上門,轉身離開。
等她一走,文鬱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陽光,才從書桌下方的匣子裏取出來一把匕首。
這匕首並非裝飾用,而是在他夢到幾次老文定侯之後買來驅邪用的。
既然是要驅邪,必然要挑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將小寶兒穩穩放在膝蓋上,他將匕首的刀尖對準自己左邊心口,閉上眼睛,準備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其捅進心窩子裏去。
一分力,刀尖撕裂綢緞,冰涼地貼在了他的皮膚上,刺破一點皮肉,現出一點鮮血。
他察覺到了痛,非常的想繼續,卻又猛地收回了力氣,握着匕首的手哆嗦起來,匕首順勢跌落在地,發出清冽的響聲。
收拾了半天,打扮了半天,最後就得了這一聲脆響。
視死如歸的勇氣往往蓄勢待發,只在一瞬間,一瞬間過後,一切化爲烏有。
就在他猶豫之際,兩條人影落在關好的門外,隨後“砰”的一聲將門踢開。
力道很大,很急迫,門撞到牆上,又彈回去一半,吳影伸出一隻腳,將門給別住。
尤銅滿臉急色往裏走。
吳影跟在他身上,將門再度關上。
尤銅一眼就見到小嬰兒在文鬱的懷裏,想要上前去將孩子搶回來,又顧忌着停下了腳步。
“孩子給我!”
文鬱瞪着他,張了張嘴,一個“不”字沒有說出來。
尤銅看向吳影,似乎是想兩個人配合着將孩子搶過來,可這時候吳影卻緊皺了眉頭。
太安靜了。
他們發出如此大的動靜,卻沒將這小小的孩子給驚醒。
先前他看着小孩子吃了就尿,尿完就睡,可被驚動的時候,也會哼哼兩聲,現在卻是一丁點聲音都沒有。
他慢慢上前兩步,讓孩子進入他的視線。
孩子閉着眼睛,嘴角帶着奶漬,窩在文鬱懷裏,沒有聲音,也沒有起伏。
他一顆心猛地提了起來,二話不說,上前就從文鬱手裏去抱孩子。
尤桐急促的呼吸一聲,擔心文鬱做出驚人之舉,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文鬱根本就沒動。
原本就小小一團,無比脆弱的小孩,此刻在吳影手中,以一種奇怪的角度耷拉着手腳,骨頭失去所有硬度,任人擺弄。
頭和脖頸彷彿分離了,掉在吳影的手臂外晃動,虎頭帽掉在地上,露出軟軟的頭髮。
吳影再將襁褓往下拉,立刻就看到小孩脖子上一圈指痕。
文鬱在自己赴死之前,將小孩掐死了。
尤銅像是被嚇到了似的,上前摸了摸孩子冰涼的小手,輕輕的叫了一聲:“誒。”
然而小孩不會再回應他。
尤銅猛地將目光轉向文鬱,一腳踹在文鬱肚子上:“畜生!”
文鬱被他踹的向後飛起,背部撞在書架上,書架稀里嘩啦的倒了一地。
在文鬱落地的同時,尤桐再次上前,掄起刀高高舉起。
“尤桐!”吳影叫住了他。
他們有他們的規則,一旦突破規則,就代表着沒有了可以束縛他們的東西。
他們會被主子猜忌棄用。
尤桐神色一鬱,將刀鋒朝上,刀柄朝下,砸在了文鬱的小腿上。
“咔嚓”一聲,伴隨着文鬱的慘叫,他的小腿骨斷成兩截,尤桐仍不解恨,毫不猶豫將他另外一條腿也砸斷了。
劇痛之下,文鬱歪坐在地,汗出如漿,慘叫聲從高亢變成了低吟,臉上血色褪去,只剩下一片蒼白。
一絲不苟的頭髮亂了,他顫顫巍巍伸出手,將鬢角露出的頭髮撥弄到耳後,“哈”的笑了一聲:“值了。”
黃泉路上,有這麼個可愛的小寶兒同行,能贏解時雨一次,值了。
尤桐的目光像是釘子一樣盯着他,“這麼殺了你,太便宜你了!”
他和吳影再狠,也狠不過文鬱了。
恐怕只有金理,這個沒有感情、不會思考,活死人一樣只聽命於陸卿雲的傢伙,才能瘋狂到將剛出生的嬰兒掐死。
文鬱看着他們兩人出門,躺在地上哈哈大笑,大笑之中,他聽到自己耳邊也同樣傳來一聲笑聲。
笑聲和老文定侯臨死前發出的笑聲一模一樣,是嗤笑、譏諷、鄙夷。
他側過頭,卻誰都沒看到。
末了,他又冷笑一聲:“爹,並非我心狠手辣,實在是活在這世上也是苦,我只不過是早早的超脫了她而已。”
屋子裏的動靜引來了下人窺探,文鬱頭也未擡,單是用平淡無波的聲音吩咐:“請大夫來,我腿斷了。”
外面又是一陣慌亂。
小鶴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巨門巷,人還糊塗着,分不清是什麼時辰,只知道天色是又黑了。
她一睜眼,就看見了尤銅,當即委屈地一癟嘴,是個想哭又盡力憋回去的樣子。
聽人說,坐月子的時候是不能見眼淚的。
“孩子呢?”
尤銅欲言又止:“孩子,沒......”
小鶴期盼地看着他,等着他說“沒事”,可尤銅遲遲不肯開口,她就忍不住懸了心,像是有所預料似的紅了眼眶。
“沒了。”尤銅艱難地吐出來這兩個字。
他是孩子的父親,也愛孩子,可他沒遭過十月懷胎的苦楚,孩子並沒有在他的肚子裏鬧過海、打過拳、踢過腿。
他的愛,始終來的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