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重複,你知道嗎?在重複!”她聲調驟然走高。
對她來說,最大的噩夢是變成和路易莎一樣的人。
她一生都在逃離生母。
生母不學無術,而她名校畢業,生母無心政經,而這是她的本行。
她極度厭惡路易莎,隨年紀增長,這種厭惡愈加顯著,但她不知道,這種厭惡與反感來自何方。
也許是路易莎將她遺棄,年輕時的她這麼寬慰自己。
但今天瑪戈逼她正視房中之象。
她討厭路易莎,是因爲她作爲一個獨立個體,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喜惡,而路易莎,強行將自己的意志凌駕於一切之上,將自己的決定,不由分說,強加在她頭上。
從始至終,路易莎沒問過。
——“你過得好不好?”
——“你喜歡格瑞塔嗎?”
也從未坐下來和她談過。
她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倘若路易莎心平氣和的對她說,“爸爸惹上了事,媽媽沒辦法繼續保護你,媽媽需要結婚嫁人,爲自己找個靠山,夫家拒絕我帶你嫁過去,所以媽媽把你拜託給了朋友——格瑞塔。格瑞塔是媽媽最好的朋友,她會幫媽媽照顧你的。”
她會同意的。
但這樣的話,從未有過。
取而代之的是,路易莎直接把她扔在了馬路上。
她的厭惡源於她的意志被路易莎/強/奸。
上位者的居高臨下與不由分說在路易莎身上展示的淋漓盡致。
她瞧不起傷害過她的人,於是她往反方向走,不料地球是圓的——她走回原地。
在處理與自己孩子的關係時,她驚愕的發現。
原來她就是路易莎。
只不過她更溫柔,更狡猾,會將意志上的/強/奸/掩飾爲愛。
可她是在重蹈覆轍。
五十餘年枉付,她仍沒能打破基因的魔咒,反而淪爲孟德爾定律的奴僕——她成了和路易莎一樣卑劣而又可憐的女人。
將時間迴歸到最初的最初。
她留下阿黛是因爲她在憋氣,她想一較高低,她想給路易莎上一課,告訴路易莎,瞧,雖然你是個混蛋,但我不是,我走出了沼澤,我如今也是母親,比你優秀很多。當然,她要正當化她決然。
——將心比心,我如今也面對了棘手的場面,阿黛是裹了蜜糖的砒/霜,但我有最起碼的人性,我沒有作出和你一樣的選擇,哪怕她可能毀掉我的一生,而我沒有拋棄她,沒有犧牲她,我選擇做了個稱職的母親——所以,我無法原諒你,我們間不存在原諒的餘地,這並非我不懂你,不懂女人,不懂母親職責的絕望,只因我與你不一樣。
但阿黛是個潘多拉魔盒。
阿黛帶來了瑪戈。
在瑪戈身上,她走回了原地。
“我不要和她一樣!”弗萊婭開始發抖,蒼白麪容上能輕易看見青藍色的靜脈,“我和她不一樣。”
她猛地甩手,當真打了過去。
伊蓮恩連躲都不躲。
她就站在那兒。
“你知道嗎?”她倏然說,“和男女無關,是我的原因。成年人對小孩的愛是一種沉默成本,傾注的越多,相處的時間越多,便越愛。親密與控制相輔相成,我們愛需要依賴我們的孩子,因爲小孩會膜拜大人,會對大人的話言聽計從,我們討厭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討厭會自己做主的孩子。”
“親情是一種毒/藥。”她反手抓住鞭尾,兩人拉扯着。“我一輩子,所看不破、所追尋的是一種過量華法林。”
她用力扯過來,甩開,沉默地盯着弗萊婭看了許久,忽擡手揮去。
“我很遺憾。”弗萊婭平靜說,她仰起頸,死死咬住下脣,將聲音咽回。
“可爲什麼,這個世界是這樣?”伊蓮恩繞到她背後,抱住她,但也扼住她的喉嚨,她們是親密的伴侶,共享無數祕密,亦佔有彼此,可她們首度坦誠相擁,卻伴着疼痛,隔着血,“我和你不一樣的。我原本不需要知道這些,我根本——不用知道我的一生有多荒謬。你知道嗎?我報復過,我選擇了報復與懲罰,但我知道爲什麼我和她之間最終的結局會是這樣的了,在她看來,我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精神病,殺/人/犯。她不是賤,不是後悔,不是自責;是不懂,是沒必要和瘋子討論人間的理智。”
“沒關係的。”伊蓮恩低下頭,額抵在弗萊婭肩頸,“明天一切照舊,瑪戈和阿德萊德會原諒我們的,因爲她們最終會習慣背叛與傷害,會坦然接受失望。既然我們在重蹈覆轍,她們也會一樣,重蹈我們的覆轍。”
“你一直在失望。”弗萊婭的聲線微微發抖。
“習以爲常。”沉默很久後伊蓮恩說。“從未敢有過奢望。”
弗萊婭想說什麼,她知道。
“我也讓你失望了。”弗萊婭想說這句話。
從她口中道出的話語很傷人,她也知道。
但她不要道歉。
道歉的話是沒有意義的。
兩隻擁有獠牙與利爪的動物相處,總歸會傷到彼此,沒有任何一隻野獸可以毫髮無傷地從這段關係裏走出,同時,如若荒年來到,本能與理智將背叛情感。
橫刀相向時,隱於桌面下的牌將成爲定勝負的關鍵。
所以她們間一直有這種默契。
交心,只隔着痛楚。
疼痛與傷害能避免因傾訴帶來的依賴——沒人會依賴疼痛。
身體上的傷,月餘即愈,但一旦將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將等於授人以柄。
而疼痛褪去,等於坦言結束。
下一秒,她知道世上絕無免費的午餐。
多出來的幾十年時光,等於家庭糾紛,叛逆的小孩,永遠在俯視人類的少女,皺紋,變老的面容與身體,罷工的腰椎和膝蓋,以及……
——昨日復現而角色對調。
終於,換她拿起母親的劇本。
“我哪一次讓你失望了?”阿呆闖進來,呼吸急促,衣領斜着,露出半個肩,手裏拎着把菜刀。“是你一直在讓我失望!每一次!”她重複着,“每一次。”
“你要做什麼?”弗萊婭下意識的直起身,把她擋在身後,隨後意識到自己也那個德行,就把牀單從牀上扯下來裹着,訕訕數秒後突然問,“你爲什麼拿着刀?”